等我再次醒来时，是许栖迟带我回了家。
我和那串钥匙被他放在茶几上 他瘫在沙发上，对着黑屏的电视机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他起身，去了厨房。
厨房里响起水声和碗筷碰撞的声音，是他在洗碗。
我从米妮公仔里出来，跟到厨房去看他。
他是活人，身上阳气重，我不能靠他太近，只能看见他背对着我，在水槽边擦擦洗洗。
水声中还混杂着他吸鼻子的声音。
他把碗筷洗干净，垒起来，打算收到柜子里。
或许是手上有水手滑或是别的什么原因，我看见他手中的盘子脱手而出，接二连三落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他看着碎了一地的盘子，愣了许久。
半晌，他一言不发地俯下身，从门边拿过垃圾桶，把瓷片一点点捡起扔掉。
盘子摔的太碎，他捡瓷片的时候没注意，手指被碎片划破，鲜血登时涌了出来。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鲜血一点点流遍满手，像是感觉不到痛。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迟钝的起身，打开水龙头，把手伸到水流下冲洗。
这个笨蛋洗碗的时候忘了穿围裙，好好的白T恤被他弄得沾上星星点点的血迹。
然后他又走去卫生间，脱下白T恤扔到洗手池里，倒了洗衣液就开始搓洗。
他手上的伤还没处理，一用力血又往外涌，最后把满洗手池的水都洗成了红色。
他这才反应过来，呆愣愣地看着满池血色，像是才感觉到痛一样，噼里啪啦开始掉眼泪。
许栖迟靠在卫生间的墙角，抱膝像个失去玩具的孩子一样，无助地哭着。
这个画面太熟悉了，幼时的我见过太多次，以至于他的身影和记忆中那个小男孩重叠，让我已经无法跳动的心脏再次抽痛起来。
尽管知道靠近活人会被阳气灼伤，但我无法对这个样子的他视而不见。
我在他身边坐下，伸手试着去碰他的肩膀，但一靠近就立刻被灼伤，原本就并非实体的手变得更加透明，疼得我龇牙咧嘴。
“江……涵秋……”许栖迟脸都哭红了，睫毛上挂满了泪水，眼泪还在源源不断地从眼眶中溢出。
“江涵秋你个骗子，你说好要洗碗的，为什么跑出去就再也不回来了……”
“江涵秋……我再也不让你洗碗了，以后都我洗碗，我拖地，我洗衣服……你回来行不行……”
“江涵秋……”他像是哭累了，声音带着些委屈的哽咽：“江涵秋，我疼……”
“我好疼啊江涵秋，手也好疼，哪里都好疼，你回来看看我行不行……”
我甩着被灼伤的手，抬头看他，皱起眉道：“许栖迟，别哭了。”
“别哭了许栖迟，我在这。”
他自然听不见。
我咬咬牙，往他身上扑去。
像是扑进一片火海，全身都被灼烧感包围，剧痛传来，我直接被疼晕了过去。
恍惚间坠入梦境，我梦到自己回到小时候，当我还是五岁的时候。
五岁的许栖迟父母还没去世，他和我在同一个幼儿园里上学，他那个时候就是个爱哭鬼，不仅爱哭，声音还特洪亮，天天闹的幼儿园鸡犬不宁。
那个时候我是幼儿园里最听话的小朋友。当别的小朋友还因为不想上学而扒着幼儿园大门，哭着喊着让爸爸妈妈别把自己留在这时，我已经每天早上牵着江女士的手乖乖巧巧的来上幼儿园，还笑眯眯的在幼儿园门口和江女士挥手道别。
当别的小朋友还因为午睡睡不着而在寝室里打打闹闹时，我已经盖好我的小被子，躺在床上酣然入睡。
当别的小朋友还因为一块积木而打得不可开交时，我已经学会了远离战场，安静地在角落里给我的蜗牛宝宝喂树叶。
为了让我的优良品格影响到许栖迟小朋友，幼儿园老师鼓励我带许栖迟一起玩，甚至为此不惜花三颗水果糖巨款来诱惑我。
只有五岁的我自然抵挡不了水果糖的诱惑，十分爽快的答应了。
然后第二天当许栖迟小朋友因为自己刚用积木搭好的房子，被别的小朋友一不小心弄坏而哭得惊天动地，幼儿园老师手足无措时，英勇无畏机智无双的我走上前去，在许栖迟耳边低声道：“你要是不哭，我就每天都给你一颗水果糖。”
果然是个小孩儿都抵挡不了水果糖的诱惑，年仅五岁的许栖迟小朋友自然不知道我每天都能额外拥有三颗水果糖，分给他的这一颗根本不算什么。幼儿园老师也自然想不到，年仅五岁的我能够想出这么一个机智的方法。
他们只看到我走到许栖迟小朋友旁边，低声对许栖迟说了些什么，原本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许栖迟小朋友很快止住了眼泪，委屈至极的瘪着嘴，却还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我转头，对上幼儿园老师赞许的目光，就知道今天的三颗水果糖没跑了。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着，为了我每天的三颗水果糖，我每天和许栖迟形影不离。但渐渐的，幼儿园老师见许栖迟小朋友已经变得不再每天哭哭啼啼，便也将我的水果糖慢慢缩减，美其名曰:小朋友吃多了糖会长蛀牙。
没了幼儿园老师这个水果糖的稳定供应商，我也没办法兑现和许栖迟每天一颗水果糖的诺言，开始许栖迟小朋友没多大反应，我也没心没肺，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直到有一天许栖迟小朋友因为自己养的小含羞草枯死了，在教室里哭天喊地，我连忙上前去，用老办法哄他。
谁知许栖迟小朋友学聪明了，他不再吃我这一套，边掉金豆边凄凄惨惨的像控诉一个许诺山盟海誓却不兑现承诺的负心汉一样控诉我：“江涵秋……你个骗……嗝，子……你说好每天都给我一颗……水果糖……呜呜呜……你好久都没……嗝，没给我了哇哇哇——”
他哭的时候声音异常洪亮，这下整个幼儿园的老师都知道我是如何哄得许栖迟小朋友乖乖听话了，以至于后来这件事传到江女士口中，我每天放学江女士来接我时，她都要笑眯眯的调侃我：“你今天答应人家小栖迟的水果糖给人家了吗？”
当然这都是后话，被许栖迟小朋友控诉完的当天下午，我就回家翻出我的小猪存钱罐，从里面掏出一块钱，跑去家楼下的小卖部里买了十颗糖，第二天在幼儿园一股脑全塞到了许栖迟怀里。
许栖迟小朋友十分懂得分享，又还给我五颗。下课自由活动时，和我一起蹲在角落里嘴里塞满了水果糖，低头欢快的捣蚂蚁窝。
这样做的后果就是，在我和许栖迟小朋友换牙之前，我和许栖迟的牙都被蛀虫蛀得黑乎乎的。
六一儿童节文艺汇演，幼儿园老师给我们排了《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话剧表演。
作为整个幼儿园最乖巧听话的小姑娘，本人非常荣幸的被选为了白雪公主的饰演者。
而爱哭包许栖迟原本是要扮演背景里的一棵树，排练的时候他不干了，原本应该乖乖站着的大树被他弄成了一棵满场乱跑的怪树。跑累了还一屁股坐在舞台中央大哭大闹，弄得幼儿园老师只得给他安排了个小矮人的角色。
汇演当天市里派领导来视察，上台前幼儿园老师再三对许栖迟叮嘱一会儿在台上不能哭，还答应演出成功后奖励每个小朋友一颗水果糖。
前半段表演非常顺利，幼儿园老师在台下全程盯着，临近结尾见还没出事，表情明显松了一口气。
结果就在演白雪公主复活这一幕时，出事了。
原本排练这一幕时，需要“王子”亲吻水晶棺中的“白雪公主”的脸颊，这时，“白雪公主”喉咙中的毒苹果被咳出来，“公主”复活，“王子”和“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小孩子没什么性别意识，亲吻脸颊根本不算什么，但正当“王子”俯下身来要亲吻水晶棺中的我时，许栖迟在一边又不干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开始大哭大闹，哭声影响了周围本来就有些怯场的几个小朋友。
顿时舞台上哭成一片，原本是公主复活的快乐场景，变成了给公主送葬。而被送葬的公主本人我还保持着最后的理智，我一把跳出水晶棺，把公主送葬又给演成了公主诈尸。
我从水晶棺里跳出来，提着裙摆跑到许栖迟面前，问他怎么了。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红着脸道：“他……他不能亲你，呜呜呜——”
“他为什么不能亲我？我们在表演节目啊。”
“因为……”许栖迟小朋友“因为”半天因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耍赖：“反正他不可以亲你，呜哇哇哇——”
五岁的我被他搞得晕头转向，拿水果糖哄也没用，最后我灵光一闪，脱口而出：“他不可以亲我，那你可以亲我吗？”
谁知许栖迟听到这话后竟止住了哭声，愣愣的看着我，好一会儿才呆呆的点头：“可以。”
我趁热打铁：“那你亲我就可以不哭了吗？”
他迟疑一会儿，肯定的点头：“可以。”
台下园长急得团团转，事态紧急，亲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于是我把脸伸过去：“那你亲吧。”
许栖迟小朋友哭的眼泪鼻涕糊了满脸，闻言巴巴地凑上来，在我脸上“吧唧”地亲了一口。
最后亲吻公主的变成了小矮人，王子在水晶棺边哭的肝肠寸断，公主和小矮人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了一起。
我拉着罪魁祸首许栖迟小朋友，和其他哭成泪人的小演员，将这一场闹剧草草收场。
这么闹了一通，台下园长和老师的脸都黑了，反而是那几个视察的领导和一群看热闹的家长乐不可支。
放学的时候，江女士带我回家，还拉着我的手乐呵呵的问我：“球球你的小男朋友呢？”
“什么小男朋友？”搞砸了演出，我没好气道。
“就是小栖迟啊，他人去哪了？”
“小男朋友是什么？他为什么是我的小男朋友？”我抬头问江女士，谁知江女士脸上的笑容更深了，笑了好一会儿，这才停下道：“他不是亲你了吗？怎么不算你的小男朋友？”
“亲一下就能算小男朋友吗？”我扭头，看见不远处许栖迟坐在他爸爸肩头，拿着一只风车笑得很开心，身边是帮他拿着书包笑眯眯的许妈妈。
“怎么就不算呢？”江女士笑嘻嘻问我。
“才不是呢！”不知怎么的，我心情突然就变得很差，背着书包赌气甩开江女士的手，快步往家走。
“别走那么快，等妈妈一下球球——”江女士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我置若未闻。
我出生的时候，家里就只有姜女士和哥哥江携微两个人。我没见过自己的爸爸，只听江携微说过，江女士很早就和那个人离婚。带着江携微回到霁城以后才发现还怀了一个我，又不忍心打掉，自己一个人生了下来。
早些年家里很拮据，江女士每天要打好几份工，挣我的奶粉钱以及她和江携微的口粮。因为太忙，有时候早出晚归，几个礼拜都见不到人，我是被江携微带大的。
江携微不会带小孩，我哭也不知道怎么哄，就把我放在一边，让我自己哭累了睡着。久而久之，我哭了也没什么意思，而且持续不断的嚎啕大哭也是个体力活，索性就不哭了。
再过两年，江女士找到了稳定工作，把我和江携微都送去上学，在幼儿园认识了其他小朋友，才知道大多数小孩都有爸爸，我是少数几个单亲家庭的孩子之一。
我一直都觉得会哭是件很幸福的事情，会哭意味着有人哄，有人哄就可以肆无忌惮的哭下去。如果没人关心，没人哄，自顾自的哭下去也没什么意思。除了自己，谁都不会在乎你那一两滴眼泪。
所以我一直觉得许栖迟就是个很幸福的孩子，至少，在他七岁之前一直都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