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恨

    “其实早晚都已经无所谓了,尧都大势已去。”戚澜说:“禁军和锦衣卫加起来也没有暨北一个营好用。”

    齐王自己的兵被他落在齐州,被幽州登州拦的死死的。

    这两个地方的人心已经是戚澜的囊中之物,断不会协助铁蹄差点踏平自己家的齐王。

    临到头了,戚澜忽然生出点别扭来。

    这叫什么?近乡情怯?

    不对啊,暨北才是她的梦中乡。

    她一个人躺在将军府的房顶上吹冷风,身下垫着厚厚的狐裘,生出些睡意来。

    戚平也上了房顶,也不说话,只是支了一条腿躺下,陪了妹妹一会儿。

    戚澜说:“你们去吧,我守家。”

    戚平把狐裘给她掖了掖,他能察觉到妹妹的变化,她已经不是当初暨北全军娇惯的小姑娘了。

    “哪能扔下你。”戚平说。

    “我留下吧。”戚澜把手枕在脑后,“好容易回了家,不想走了,再说爹的伤还没好,我不想留他自己,将来你要是登基了,就让爹过去歇着,让我做暨北兵马大元帅,允让给我做副将,他手还生,我带几年。”

    “过几年,过几年……”戚澜想了想“过几年我也不干了,就叫允让守边,我去孤鹜山上起个庄子,养老去呀~”戚澜故作欢快的说道。

    戚平又伸手理了理她被风吹乱的碎发,这感觉太熟悉,只是曾经的人手上没有这些薄茧,温度也低的很。

    这熟悉感太致命了,戚澜偏头躲开他的手:“你手太冷。”

    戚平了然于胸,戚大帅夫妇俩太忙了,这孩子算是他一手带大的,她那点小九九自己能不知道吗?

    戚平轻笑一声,收起兄长的姿态,闲散的盘腿坐了起来:“其实我深有同感。”

    戚澜:“?”

    戚平:“我要是打仗打的久了,没在约定好的时间前回府,走到门口也心里打怵的,怕你嫂子训我呢。”

    戚澜:“……”

    戚平正色到:“大哥又不是李辅周,进了尧都,不管崔颂站在那一边,哥哥向你保证,绝不伤他性命,他愿意留下就还是丞相,他若不愿归顺,就放归天地之间,哥哥保他一辈子锦衣玉食,平安顺遂。”

    戚澜:“可他会伤自己的性命。”

    戚平对这个妹妹向来有天下第一好的耐性,继续耐着性子哄道:“那你出个法子,兄长听你的,总不能放着尧都不打了吧。”

    戚澜哈着寒气玩,含了口冷气说:“当然要打,我戚家出将才不出情种,我就算不做戚家女,不是崔家妻,只是大周的守备军总督,我守的地界儿进了外人,这个尧都也必须打。”

    戚平欣慰的看着她,这是真的长大了,他抚过戚澜的发顶:“戚家女还是要做的,不管发生了什么也总要有个家回啊。”

    “是,人总要有个家啊。”戚澜叹道。

    她还是在众人的软磨硬泡下跟着启程了,但还是不情不愿的缀在最后,说是断后。

    也不知道是在防哪门子的孤魂野鬼来偷袭。

    池枕叶也不着急走,慢慢悠悠的和戚澜磨日子。

    李辅周打开尘封的宫门,徐太后终究不忍朝夕相处的儿子就这么身死道消,拿出了解药。

    李乾元的身体有二十年养尊处优打下的好底子,服了解药,就一天一天好起来。

    他不在意自己的活动范围只有这一座小宫殿和殿后的一座小花园。宫女太监一众侍从依旧叫他陛下,他也依旧笑着点头。

    白日赏雪,晚上绘花,竟是二十年未有之自在。

    “我想见见陛下。”崔颂在祠堂最后一遍擦净每一个牌位,对着那个大大的忠字拜了三拜,进宫对李辅周说:“我知道他还活着。”

    李辅周这边的乱子还没按下去就听说暨北反了,就算不想破罐子破摔也没办法了。

    殿里地龙烧的足,崇光帝李乾元只穿了一身薄锦的圆领窄袖长袍,他近来闲的很,袍子上的纹样还是他亲手画出来,尚衣局给绣上去的。

    他背对着崔颂端着染料调色,说:“崔相来了,快坐。”

    崔颂还是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陛下万福金安。”

    李乾元不以为意的挥挥手:“早不兴那一套了。”

    “我给自己取了个号,你听听?”李乾元对崔颂弯了眼睛笑。

    “好啊。”崔颂觉得眼前的人已经不是皇帝了,他身上毫无王气,淡然的说着话,好像自己只是旧友来访。

    可不就是旧友嘛,崔颂笑了。

    “闲云居士。”李乾元扇子悠哉悠哉的敲打着手心,一字一顿的说道。“还是不够好,你最有才气,再给我取一个。”

    “这个就很好。”崔颂笑着点头。

    “好啊,好啊。”李乾元信步至桌前,还要拿起墨迹未干的画作给崔颂鉴赏。

    崔颂煞风景的声音却恰如其分的响起:“值得吗?”

    “他输了吗?”李乾元早料到他不会只同自己叙旧,轻吹着画上的兰花答非所问。

    “可你也没有赢。”崔颂的声音带着哽咽。

    李乾元好像是意味不明的笑着说:“我不需要赢。”

    “这是先帝和家父托付到你我手中的山河啊。”崔颂声音颤抖:“明明,明明他只是个顽童,你只要稍加惩戒,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他来之前已经打定了主意和崇光帝好好告别,不谈那些伤心事,可真站在这又管不住自己的嘴了。

    “你也觉得他是个孩子。”李乾元笑意渐渐冷下来,“当年岁变成攻击别人的武器,真的还只是个单纯的孩子吗,你们说得对,我就是故意的,故意诱他泥足深陷,故意让他变得不自量力,我不要小施惩戒,我要让他犯下弥天大错,要他变成罪不可赦的罪人。”

    崔颂看着眼前的人,崇光帝的面容一点点变的陌生,变成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人,他不想用这种恶意揣测他温厚的陛下,可残酷的语言却逼着他正视。

    “知道后宫为何一直没有子嗣出生吗?”他走近崔颂身前。

    崔颂忽然一阵发冷。

    “都是我杀的。”李乾元笑的坦然:“我讨厌孩子,包括我自己的孩子,我恨他们,恨他们毫不掩饰肆无忌惮的恶意,恨他们明明错的离谱还独占所有人的袒护。”

    “我不该恨吗?”李乾元哭了。

    崔颂很难说不该,他当然有权利去怨恨,但这个人不能恰好是个皇帝,他走这一趟只为告别,并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崔颂压了下哽咽:“放下吧,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李乾元泼了墨,在墨碟中注入清水:“这些日子,我都想明白了,这世间有千万种宠爱,无数种人心,得之我幸,不得,我也没什么不幸。”

    “走啦。”李乾元负手而立“我走了,做我的闲云居士,寄情山水,你呢?”

    “我呢?”崔颂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想来见故人最后一面,至于何去何从,谁知道呢。

    王公公躬身走了过来:“陛下,齐王来了。”

    “进来吧。”

    “我该叫你什么?陛下?”李乾元看着眼前形容憔悴的弟弟,玩味的说道。

    “皇兄说笑了。”李辅周看见崔颂站在一旁,假装没看见。

    “母后让我来给你带一句话。”

    “说吧。”李乾元心情颇佳。

    李辅周略低了头,光找不到他的表情。

    “对不起。”他说。

    李乾元低头浅笑出了声,多讽刺啊,她说对不起。

    一句迟了快三十年的对不起。

    “那可真是谢谢了。”李乾元回答:“再见,余生不必再见了。”

    徐太后在殿中枯坐数日,终于在大军将至时焕然大悟:是她把他们毁了,她的猜忌和怨恨毁了一个儿子,骄纵和宠爱又毁了另一个。

    她在想明白这个关卡时辗转反侧彻夜难安。

    一合眼就是李乾元小的时候,小小的人扒着她的膝盖,水灵灵的眼睛小狗似的,滴溜溜的看着她。

    可她把他推开了,很多次。

    陈宴如已经几天没合眼了,脚步都有些虚浮,踉踉跄跄的走到崔颂面前,他本来还抱着一丝期望,期望他能把家事国事分的清楚,能出城劝住戚澜,牵制住暨北的铁骑。

    几天来,他魔障似的扎在书房里,企图在尧都剩下的不足三千的兵力中算出一线生机。

    算不到,根本算不到。

    看见崔颂古井无波的一张脸,他就明白负隅顽抗的只剩下他一人罢了。

    陈宴如不死心的往前跨出了一大步,崔颂站着没动,任他站的近在咫尺。

    “含章。”陈宴如唤了一句。

    “城中兵力不足三千,加上妇孺,能抵挡上三日,这三日你……”

    “宴如。”崔颂干巴巴的打断他:“算了吧。”

    他看着陈宴如那一双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说道:“当你把妇孺也算进战力的那一刻,我们就已经输的彻底了。”

    冬季的最后一场大雪落的恰到好处,算来离初见正好是三个年头。

    崔颂不看陈宴如愕然的眼,转身向着风雪尽头缓缓走去,天地徒留一片孤寂。

    大军开到尧都城下的时候,见到的只是一座空城,崇光帝李乾元的最后一道圣旨是不许阻拦暨北军队,至于他的去向,没有任何交代,宫女太监都说不出来。

    玉玺就端端正正放在大殿的桌案上,等待着它下一任主人。

    崔颂最后一次登上城楼,他想亲眼来看看着祖辈及自己倾尽全力守护的盛世太平是如何化为乌有的。

    他看见一列列军队俨然,整整齐齐的走入尧都大道,没有杀戮,没有喧闹。

    他看见为首的戚平翻身下马,扶起路边商贩因惊慌滚落的推车,安抚哭闹的儿童,温柔的向他们点头示意。

    他看见守卫纷纷做出让大家不要慌乱的手势。

    是沉舟侧畔千帆过,是病树前头万木春。

    而他,是旧山河的最后一抹余温。

    崔颂眷恋的看着城下的一草一木,这条路纵然被祖辈走的繁花盛开,但是好像也只能走到这里了,虽然看似已经穷途末路,可他却觉得这是平生最巅峰荣耀之时。

    自古忠臣,以身殉国。

    他是个人,也怕死,可真到了这一天,却觉得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不过是功名半纸,风雪千山。

    二十五年了,他的天性被牢牢的束缚在一个囚笼中,他本该这么困上一辈子,可偏偏出了这么一个人,大刀阔斧的把笼子劈开,胡乱一折塞进火炉里烧了个一干二净。

    告诉他这些都是狗屁,只有他活的高兴,才是天理。

    一瞬间,万籁俱静,天光乍泄,他看见囚困他多年的囚笼,就那么春风化雨的消散了。

    戚平进宫第一件事,就是把牢里因为反对李辅周被折腾了一溜遭的忠臣都放了。

    有感激涕零,有人一出来看见是戚家人,心道真是糟啊,这天下连李也不姓了,那还不如李辅周呢,张嘴就要再骂,戚平不以为意,愿留就留,不留就走。

    至于正事不干专会嚼舌根子的御史们,能用的留,实在看不下去的一堆儿杀了。

    归根到底他也不太喜欢多嘴的八哥。

    两个月后,暨北戚平登基称帝,国号未变,改年号一元。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息兵养民,新的有志之士会把错开的轨道慢慢拨回正轨,新的盛世会再度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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