秾李夭夭

    徐府位于亲仁坊内,幽静安宁、门第豪华,长安米贵,居大不大,想来当初光是盘下这宅子便所费不赀,能在此处置宅者,绝对非富即贵。

    浅桃秾李夭夭,桃林芳菲。

    据闻徐家大公子的发妻酷爱桃花明媚,最爱那桃花乱落如红雨的美景,为了讨爱妻欢喜,徐大公子自外地高价收购许多异种桃花,只是情深缘浅,发妻盛氏已于三年前离世,独独徒留满府桃花依旧灼红无数。

    蒋昀阳一身落霞红天丝云兽纹圆领袍策马而来,高头白马如闪电奔驰于大道上,少年用力扯紧缰绳,白马前蹄腾空,发出一声长嘶后慢慢停下。

    徐府门口张罗迎客的管事忙迎了上去,管事走近后不由得心中暗赞,眼前的小郎君向来玩世不羁,但一点儿都没有盛气凌人的傲慢,脸上总是笑靥盈盈,颇为可亲。

    管事定睛一瞧,这三公子今日穿着这身衣裳向来是女子穿着居多,这一身落霞红眼下穿在蒋三公子身上一点儿不显女气,而是英姿飒爽,更为惹眼,当真是意气风发、俊逸非凡,也不怪长安众多小娘子暗自倾心。

    管事满脸堆笑地将人迎进府中。

    男女眷席位只单单分开两边,郎君们的食案设在一旁的小树林内,娘子们的则设在一旁的花树下,宴席中乌泱泱坐满了人,甚是热闹。

    只见各府的小娘子聚在一起,珠翠环绕、衣鬓软罗纷飞、头上和衣裳上粘着落下的桃花,桃花美人相映成趣,梦幻得像幅画似的。

    众人聚在一起嬉笑,其中一人低声喊了一句:“小盛氏来了。”人群中传来些微的骚动,本来欢乐的氛围霎时静默了下来。

    迎面见一群人哗啦啦从中堂而来,打头的是个面上倨傲的老嬷嬷,後头的婢女们的排场也委实不小,个个锦绣裹身,簇拥在中央的则是一名身着华贵绮罗的美貌少妇。

    美貌少妇慢悠悠地走向众人,美人举止优美,一动一静皆像画中人,她举起涂满鲜红豆蔻的玉手,掩嘴轻笑:“诸位觉得这景如何?可还入得了眼?夫君平日受诸位照顾了,妾身韵娘,在此向各位谢过了。”

    众人赶紧拱手回礼。

    “夫人怎的出来了?身子不适便先回房歇息吧,身边的人是怎么伺候的,赶紧扶夫人下去歇息。”一名面容清秀端正的男子疾步而来,他约莫二十五六的年纪,身形有些消瘦。

    他对众人抱歉一笑,“内子无状,还望各位谅解,她自乡下来,徐某还未细细教过她京城的规距;某将夫人送回内宅后,便再回来招待各位同窗。”

    众人齐齐向他打招呼,原来这位便是徐大公子徐羽。

    徐羽说罢,便扶着盛韵娘回内宅,只听盛韵娘娇嗔似的说了一句:“夫君怎么不让妾来前头张罗着,一点儿都不似女主人。”

    “往后还没有妳张罗的份?身子不适就先赶紧回去歇着。”徐羽似是有些无奈,低声说道。

    席位上见他们二人离去,便开始有了些碎语,其中一人有些不屑道:“瞧瞧这桃花,可是为了大盛氏所植,人走茶凉啊,这陪着夫君的赏花人居然成了自己的妹妹,大盛氏真是可怜呦,过世才三年呢...”

    其中一个端着银盘的小婢子听闻身子一僵,手一抖,酒水险些撒出来,幸得她反应快,很快又端稳了。

    “可不是,当年徐羽兄为了求娶大盛氏费了多少心力?不过这盛家姐妹都是平民出身,攀上户部主事一家,也算是麻雀变凤凰了。听闻徐兄当年随着一众友人至甘州游玩,不甚受伤,还是这盛家姐妹偶遇救了他呢,这...莫不是见徐兄样貌不凡,刻意挟恩图报吧?”

    “可不是?她们阿爷不过一介车夫,两人也就容貌出挑吧,以她们的出身及容貌,怀璧其罪啊,也只能做当地士绅的一房小妾,这遇上了徐羽兄简直是天上掉馅饼似的,得赶紧攀住啊。啧啧啧,难怪在阿姊死后,妹妹得赶紧扒着姐夫...哈哈哈哈。”

    “不过大盛氏我曾见过呢,温柔妩媚,不过人有些畏懦胆小,实在登不上台面;这小盛氏手段倒是挺犀利,瞧见方才的下人没?各各都穿金戴银呢,比许多主子都还体面,看来小盛氏素日很是大方。喂,不过徐羽兄昔年也不常让大盛氏出来见人呢...看来是不愿妻子抛头露面,不过说来奇怪,我家夫人同我说,这两位也不常在后宅夫人们那边走动,送帖邀人皆是拒绝呢。”

    “诸位真是好兴致,是阿羽招待的茶不好喝?还是这院中桃花美景不好看?竟让各位还有心思搬弄是非?”一道声音低哑黏腻的男声自不远处传来。

    这人肤白阴柔,脸上满是傲慢之色,他负着手缓步走了过来。

    男眷里头,几名郎君纷纷上前,朝他叉手一礼,笑道:“戴少尹来了,快请入席。”

    宾客席中掀起一阵喧哗,戴少尹名为戴仁章,他可是受圣人宠爱的戴贵妃娘家亲侄子。

    圣人疼惜戴贵妃,便有意抬举戴家。这不,这戴仁章年岁不大,不过二十出头岁的年纪,便身居从四品下的京兆府少尹,据闻他连明经科都未曾考取,乃是圣人亲自赏了他这官位。

    有些贪慕虚荣之辈纷纷上前,开始溜须拍马,假若能因此攀上戴贵妃,这枕头风一吹,这官途可不就来了?

    戴仁章轻蔑地横了众人一眼,十分嚣张地往主位一坐,把身上玄青披风一把脱下,扔给身边的婢子,领口的金银珠串发出清脆的撞击,他一扫四周,吊儿郎当地笑了声,指着人群中一名身穿粗布绸衫的女子,“妳过来。”

    女子犹豫了一瞬,还是敛衽上前。

    戴仁章一把扯过她细看一番,他寒凉的手指擦过了女子的下颔,女子眸光流转妩媚娇美,他满意地眯起双眼,心中暗道:是上等货。

    “这人我要了,”他翘着脚,把女子推给身旁常随,“带下去。”

    众人哗然一片,青天白日强抢民女,这是视王法何在?席中安静了片刻,眼下众人谁也不敢去阻止戴仁章的无法无天,生怕因此得罪戴氏一党。

    女子凛然一惊,“民女虽低微,但也是良家出身,少尹这般强掳良家子,不免惹人耳目。”

    “看上你是你的福份,别不识抬举。”戴仁章站起身来,向前踱了两步,冷笑问道,“有几分烈性,哪来的?”

    戴仁章一番话可谓目中无人,脱口便将百姓视为畜生物件般,光是观他神情言行,便能得知其人的傲慢蔑视,众人面上作难,谁也不敢做这出头鸟,只能一味支吾不肯言语。

    沉闷的肃默中,一小婢子按捺不住,轻声道:“这位是果子行的张娘子,是受徐公子相邀,特送时新瓜果来供今日盛宴。”

    “少尹这般行动,除了让自身陷于众人口舌争执之地,”小婢子抬头,飞快地睨了戴仁章一眼,垂首小心道,“更连累后头贵人名声不佳。”

    戴仁章梗着脖子一脸嘲讽,心中烦郁,又细看这婢子,姿容普通尔尔,还面上泛黄,看得便让人心情不顺,厉声道:“不长眼的东西,你一个贱婢也敢进言攀扯大王?谁家出来的贱婢如此不懂规距。”

    “奴不敢,”小婢子抬起脸来,瞬时冷冷一瞥他,又飞快地埋下头去,老实应承答了,“奴是蒋三公子家的。”小婢子语气有些颤抖,说完话,迅速垂手默然立在蒋昀阳一旁,又对蒋昀阳笑得春光明媚。

    蒋昀阳本就一张天生眉眼锋芒、逼人的英气面相,但眼下却黑得不行,眉宇间尽是风雨欲来的味道,他似乎不在乎小婢子放肆的举止,还若无其事地对她微微一笑。

    虽然只是很短的一瞬,但戴仁章依旧能感受到小婢子方才的目光,仿佛在看一粒刍狗,嫌恶而不忍多看。

    他甚少受此屈辱,又被这贱婢三言两语,闹得满肚子火,眼下又说她是蒋昀阳家的下人,新仇旧恨加在一块儿,戴仁章更是气得要吐血。

    他指着坐在角落的蒋昀阳,脸色阴沉沉地喝道:“这不是蒋三吗?月前世澈办的宴席不参加,你倒好,反手就让他吃了好大一个亏———怎么?今日居心不良,又想出阴招搞谁?”

    “蒋家百年簪缨世族,教出来的婢子如此放肆,我瞧你们百年荣光也差不多走到头了。”

    他这话说得不客气,亦也十分无礼,有些同蒋昀阳交好的郎君不忿,欲要还嘴。

    蒋昀阳嗤笑一声,往戴仁章的方向看去,歪了歪脑袋,露出疑惑的神情,随后抚头笑道:“恕蒋某眼拙,但你是谁啊?”

    其中一名郎君笑着应了一句:“不怪三郎不知道,咱们三郎可是正经科举进士出身,那等曲意逢上之辈安可作比?三郎,这位便是戴少尹戴仁章。”

    众人窃笑不止,谁人都知戴仁章得位不正这事儿,哪怕他姑母戴贵妃再得宠又如何?蒋昀阳还是皇后殿下的亲外甥呢。

    “嗳,原来是我们的长安三子啊?”蒋昀阳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恍然大悟,笑眯眯地道,“赵大公子私家忌日作乐,几人私下玩玩也罢,如此大张旗鼓地发帖请客,徒留把柄给他人,你们也算是头一份呢。蒋某的恩师及上峰,御史大夫楚御史,前先日子方才过问这件事呢,戴公子同我说话最好小心些?”

    戴仁章陡然变了脸色,满目凶恶的望向蒋昀阳,双手紧握成拳,嘴边肌肉微抽,还未说话,一名婢子匆匆赶来,在他耳边低声说话,戴仁章面色微变,很快地站起身,随着婢子走了。

    “蒋三,任你嚣张也不久了。”戴仁章离去前恶狠狠地抛下一句话,瞪了蒋昀阳一眼,便快步离去,离去前,眼神定定望向方才的张娘子,朝常随低声说了些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席上乐师开始奏乐,剑拔驽张气氛顿消,有人提议行酒令以桃花做题玩乐,众人纷纷赞好,宴席又是一派和谐欢乐,女眷席位则有小娘子献艺,琴声悠扬,舒缓人心。

    蒋昀阳坐在席位上,淡淡地扫了一眼离去的戴仁章及一旁窃窃私语的娘子与夫人们,手指屈起,轻敲了桌面,对小婢子似笑非笑拉着长音道:“明———儿,倒茶。”

    小婢子“嗳”了一声,热热情情地替他倒茶,嘴角一翘,“三公子喝茶呀。”

    蒋昀阳修长的手指一边摩挲茶盏、一边似是不经意打量那头说话之处,随后嗤笑一声,低头喝茶。

    欲要饮下时,忽觉有两道灼灼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似是要确认他到底是否饮下这茶。他心中冷笑,细细闻着,茶中隐隐有陌生的隐香,交杂茶中,倒是浪费了这杯好茶。

    他没好气地瞪向这位叫做“明儿”的小婢子。

    蒋昀阳出身贵胄,后宅邋遢龌龊的手段自小就见识过不少,想以这等不入流的伎俩来得嫁高门的女子简直数不胜数,他还记得小时候在清河老家,当真是三不五时便有女子亲属上门,说他哪个伯叔、哪个堂表兄弟,污了人家小娘子的清白啊,又哭又闹地上门碰瓷。

    这几年见得也不少,尤其在他年岁渐长、到了议亲的年龄。

    蒋昀阳面上不显,心里却是生出十足的恶心及厌恶,他迅速地往视线方向瞥去。

    便见是一名清秀、眼睛细长的小娘子,他略思索下,假意喝下,完了还赞一句:好茶。

    一阵桃花雨随风落下,众人纷纷欣喜地观赏,蒋昀阳迅速地将自己的茶蛊与隔壁之人交换,他一拍身旁的人,爽朗笑道:“欧阳兄,您也喝喝看,这乃是武夷岩茶,每年所产甚少,也只有徐大公子这等富贵人家才喝得起呢。”

    这位被称作欧阳兄的男子转回身,竟是个满脸褶皱的老叟,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笑呵呵地饮下,只是他出身家贫,本就喝不出个所以然,还不如烧酒这等烈酒好喝。

    但眼前的少年出身富贵无边,他既说好,那茶便好。欧阳兄便顺着竿子爬笑道:“甚好,甚好。”

    明儿不甚有礼地扑哧一声,不过这老叟毕竟已年逾五十岁,耳朵有些不灵敏,便也没有追究。

    蒋昀阳斜睨了她一眼没说话,随后扶着自己的额头,直喊累,随手指着明儿,“喂,扶我下去休息。”

    明儿一僵,忙趋前将人扶起,两人便往外头走。

    走至无人之处,明儿一甩蒋昀阳的手,双手环胸,上下睨了他,又想起上回蒋昀阳口口声声说她是豺狼虎豹,本该消逝的回忆又重新刺激她。

    “还说我心术不正,你看看你方才做了什么?那位欧阳兄喝了那么多药量,又一把年纪了,怕不是一不小心便...嗯。”

    后头的话她一个小娘子也不好说出口,索性不说。

    蒋昀阳“呵呵”了两声,居高临下地看了看明儿,心里狠狠地奚落了她几句,方才略觉解气。他淡淡道:“妳都知道茶里有什么了,若是蒋某喝了下去,岂不是出大事了?知情不报,不是心术不正是什么?而且,我才没说妳心术不正,别泼我脏水。”

    “呀,三公子天纵奇材,想来也无需我多此一举吧?”

    “虽说不是朋友,但好歹我对妳也有救命之恩吧?果真是小女子难养也,上回咱俩分明能好好说话,妳这小娘子好没道理。”

    “还有,你当我蠢?”蒋昀阳睨她一眼,“方才还把我当靶子使,你嫌我树敌还不多?”

    明儿一噎,觉得自己确实有些盛气凌人,翻旧账可不是件好事,况且蒋昀阳眼下与她并无任何关系,就说方才,他也没有当面拆穿她,还一力扛下戴仁章的怒火。

    她想了半晌,便不再嘴硬,只是垂首咕咕哝哝:“大恩人,我欠你的定会还你。”

    “嗳,我可不是挟恩图报之人,别误会。”蒋昀阳往前靠近了明儿,两人离得颇近,他上下扫了一眼她,微翘的嘴角有些许调侃的味道,他拿出一条帕子扔在她脸上,“赶紧把脸洗了,妳是如何狠心对自己的脸下如此重手?”

    明儿气得脸都红了,拿着帕子去汲了水,便将脸上乱涂的胭脂给擦掉,露出一张眉目灵秀的小脸,她脸上还布着水气,更显灵动。

    她气冲冲地又朝蒋昀阳哼了两声,似是有些恼怒地自言自语:“不对,我为何要听你的?”

    “宗敬公主殿下,您这是又闹哪出,可别又满肚子坏水啊,这回又是想看谁笑话?”

    “你别老这样说我...”燕明熹看着他,压下心中有些起伏不定的情绪,侧过脸,低声说道。

    随后很快又收起委屈的情绪,她重重哼了一声,“要你管!才不要你管!”

    蒋昀阳一愣,心中顿时蓄满了自责,他与宗敬公主确实不熟,单凭这几次见面,任意对她下了定论,不免有些武断,断案还讲人证、物证俱全呢。

    他这样说话,确实不妥,蒋昀阳感觉他就是个千古罪人,慌忙叉手一揖,“那个,公主,是臣无礼了,您大人有大量...”

    “喂!三郎!嗝...你不是身子不适吗,呆站在这儿做什么...咦,这小婢子是谁?”

    一名郎君步履踉跄地走了过来,他似是醉得不清,摇摇晃晃醉眼朦胧,他望向燕明熹,眼睛霎时一亮,“哪来的绝代佳人?嗝...三郎你,金屋藏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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