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晨见

    崔彩衣坐在桌子旁,听崔员外与莫徊山的对话,由初时的迷茫到后来的明白。

    崔员外是王氏旧奴,王氏本是河东王氏一族的嫡女王瑄,或者说,王瑄是河东王氏流落在外十余年的嫡女。

    王瑄流落江湖十余年,也练就了一身的武功,在江湖上肆意驰骋,却结识了周家大郎,情愿为他封了武功,丢下她的江湖,重回东京的宅门里头作妇。

    崔彩衣只见过王瑄一次,还是在她襁褓之时,王瑄长得什么模样,崔彩衣也不知道,但她曾在心里猜测过许多次,周家已故的王氏大娘子必定是个极美极和善的人。

    饭桌上气氛一下变得有些冷,崔员外出于护主的心思,还是说:“王大娘子考虑不周,过去几年她确也犯了许多错,对不起许多人。”

    莫徊山只是冷冷的回:“同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人都死了。”

    崔员外叹道:“你有怨是常情,我只望你莫要困住了。”

    “不会。”莫徊山答。

    /

    周府。

    许氏端坐在梳妆台前,她的大丫鬟秋浓正为她梳发盘髻。

    许氏望着铜镜中的自己,看起来尚且年轻,柳眉挺鼻,红色的口脂涂在唇上,添了些少女光华。

    却还是肉眼可见,岁月的沧桑年老,以及为人母的庄重。

    许氏不再看铜镜,拿出帕子将唇上的口脂抹了,丢在梳妆台上。

    她问:“何恒可有来说铺子的事如何了?”

    秋浓答:“今早儿何恒来了一遭,道事情有眉目了。”

    “那之后便让他进来。”

    待妆毕,秋浓领着何恒进了屋。

    几日功夫下来,何恒仿佛迅速衰老了一般,昔日乌黑的发白了一大半,本来是油光满面的皮肤变得又干又松,多了许多褶子。

    许氏一向不管这些,她高坐上位,手中端起一个茶盏,拨盖拨了拨茶沫,道:“事情办的如何了?”

    “禀大娘子。小的已经打听到,接受铺子的正是和宁街崔家。”何恒答道,声音比往日干涩了多,同时谄媚也比往日更浓。

    “和宁街崔家?”许氏念了一遍,“寻常商户而已。还敢抢我的铺子,可笑。”

    何恒道:“这崔家也是东京城里排得上号的富商,底下京铺无数,小的曾去找过接手的掌柜,也去找过崔家的当家人,但都被拒了。”

    她转头向一旁侍候的秋浓道:“你今日便带着几个人,上崔家去,将铺子要回来。”

    秋浓道:“是。”

    /

    周清嘉睡得晚,醒得却和往日时辰一样,她转了下身子,那只搭在她腰上的手还在。

    周清嘉将齐昀的手拿开,刚触上去,齐昀便睁开眼醒了。

    周清嘉坐起来,发现齐昀也醒了,道:“时辰不早了,我之后还需去向母亲请安。”

    齐昀道:“倘若清嘉不想,也可不去,母亲不会怪罪的。”

    “没有。”周清嘉道,除了昨日的镯子让她有些答不上话,面对齐夫人,周清嘉还是很乐意与齐夫人待在一处的。“我挺想去的,你不用为我这么说。”

    “好。”齐昀也起了身,伸手将周清嘉有些凌乱的发拢了拢。

    周清嘉站起来下了床,吩咐岑霜进来侍候她洗漱,另一边齐昀的侍从也进来侍候了。

    周清嘉洗漱完梳好妆发,同齐昀说了句,自己便按着昨日记忆去了幕虚堂。

    幕虚堂是齐夫人的院子,周清嘉到时,齐夫人正在院中的一口大鱼缸前站定,手中拿着鱼饵喂鱼。

    齐夫人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向周清嘉,笑道:“嘉娘来了。”

    “媳妇见过阿姑。”周清嘉向齐夫人行礼道。

    “外人不在的时候,不用拘这些虚礼。”齐夫人道,“可曾用早饭了?”

    周清嘉摇了摇头,“未曾。”

    “刚巧我也没有用饭,嘉娘同我一起吧。”齐夫人道。

    “谢阿姑。”周清嘉道谢。

    “谢什么,快来吧。”齐夫人拉着周清嘉进了屋,随后丫鬟将早食摆上桌。

    齐夫人道:“这许多年过去了,我也不大记得清你到底喜欢吃什么,不知道这一桌合不合你心意。”

    “阿姑,我不挑的。”周清嘉道。

    “不必拘谨,如今你已是昀儿的妻,是齐家妇,这里便是你家,自然喜欢吃什么便吃什么,我只记得幼时你来,总是要栗子糕,我便吩咐厨房做了些,嘉娘尝尝。不知可还是以前的味儿。”齐夫人很是热络地说。

    周清嘉依言吃了,饭间,齐夫人问:“昨夜你与昀儿游玩得可高兴?”

    “很好。”周清嘉答,“许久都没有这样逛过了。”

    齐夫人道:“高兴便好。这以后的日子,需都得高高兴兴的。”

    周清嘉微微抿嘴笑着,看着有些新妇的拘谨。

    饭毕,齐夫人又差人拿出一个红漆木雕花盒子。周清嘉阅过东西无数,光这红漆木雕花盒瞧着便非凡品,惶论里面的东西了。

    周清嘉手放在腿上坐着未动,齐夫人捧过盒子放在桌上,道:“我看嘉娘你戴的首饰总是这几件,虽说之前在聘礼里也添了一些头面,只是都是些不经放的时货了,总是少些韵意,我这里还有一套头面,嘉娘便拿去戴吧。”

    说着,齐夫人打开雕花盒,里头放着的头面,周清嘉估值都有五千余两。

    周清嘉欲推拒,“阿姑,这未免太贵重了些,我不能要... ...”

    “无妨。只是一些金银而已。”齐夫人道,“我年纪渐长,又是寡居,这些头面放在我这里,也是落灰,给嘉娘你正好。”

    周清嘉还是不准备拿着,“阿姑,我首饰足够了,用这些,我恐怕有些怕。”

    齐夫人愣了一下,笑问:”嘉娘有什么怕?”

    周清嘉道:”我怕将这给弄丢了。”

    “无妨无妨,丢了就丢了,再寻套别的便好了,死物而已。”齐夫人宽慰道,接着将雕花盒放在了周清嘉手里。

    周清嘉无奈,只得拿着雕花盒回了折蕖堂。

    齐昀已经不在折蕖堂里了,周清嘉问了下侍候齐昀的丫鬟罗朱,“主君呢?”

    罗朱答:“禀主母,主君去了书房理事,奴婢这便领主母去。”

    “不用了。”周清嘉摆了下手,“主君既要理事,我不便打扰他。你退下忙你的吧。”

    罗朱离开后,周清嘉将雕花盒放进了橱柜里,这套头面她打算就这么一直放着,她当然不会去戴,届时她离开了齐家,这套头面估计还是放在这里被人寻到的。

    这时周清嘉要开始着手处理她的田铺了。

    她从自己的箱笼里翻找出一个上了锁的木盒,抬手自发髻上拔下一根珠钗,拔下一个珠子,露出一个孔隙来,她自孔隙里抽出了一把小钥匙,开了锁。

    这个箱子放了周清嘉全部的家当,她行商五年,五年心血换来了这些。

    周清嘉将里面的契书账本拿出来,开始盘算哪些拿去卖了。

    东京的田产是一定会卖的,京铺还可另雇人打理,但难保用人可靠,所以京铺大部分还是会卖,剩下四五间京铺,也只是为了日后在东京的生意方便些。

    周清嘉将要卖的挑了出来,再提笔蘸墨写了下买卖计划,之后她将这些守整起来,重新放回箱笼里。

    周清嘉带着契书往外走,找到罗朱,道:“我今日有些事,需出府一趟。”

    罗朱道:“奴婢这便吩咐去备车。”

    “不用了。”周清嘉道,“我自己走路便好。备车有些麻烦。”

    罗朱犹豫了一下,还是答:“是。”

    周清嘉带着岑霜出了齐府,罗朱也将周清嘉出府的事禀报给了齐昀。

    齐昀正伏案批改文书,闻言,手中蘸着墨的狼毫笔一顿,他微抬腕,上等的宣纸上已然落下了一个乌点。

    “知道了,退下吧。”齐昀重新提笔写字。

    /

    周清嘉到车马行里雇了辆马车,乘车去了城西的卖行。

    在车上,岑霜问:“姑娘新婚第二日便独自出府,齐家人不会起疑吗?”

    周清嘉道:“就算不是新婚,我独自出府,一样会起疑。”

    岑霜知道周清嘉意有所指,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说:“奴婢觉得,齐家人待姑娘还是很好的。”

    “那是因为我嫁给了齐昀,齐家人必须对我好。”周清嘉道。

    到了城西卖行,周清嘉下了马车,和岑霜一起进去。

    这里鱼龙混杂,各行各路的人聚集在一起,烟雾缭绕,嘈杂声起,因为银钱,因为私利,有良商,亦有恶徒。

    周清嘉走到柜台前,对那掌柜的说:“我来卖东西。”

    掌柜的扫了一眼周清嘉,观她衣着便很不一般,问:“不知娘子要卖什么?”

    周清嘉答:“京郊的三百亩水田,两百亩茶田两处茶庄,城北城南的五家京铺,分别卖茶叶,瓷器,脂粉。”说着,她便将带来的契书摆在柜台上,等掌柜的验过。

    掌柜的一听,再仔细看一遍。便知今日来了桩大买卖,他道:“娘子应当清楚咱这里的规矩,买卖双方,还要有掮客的份。”

    周清嘉问:“要抽多少?”

    掌柜的道:“取五分。”

    周清嘉微微皱眉,神色渐冷,“多了,三分。”

    掌柜的也不满,“娘子可是玩笑?去整个东京打听打听,哪里会有就赚三分的掮客?”

    周清嘉态度也是强硬:“我卖的东西多,这些田产京铺全卖了少说都有十万两之巨,你取五分?”

    掌柜的自觉算盘打得过响,但他自认浸淫卖行十来年,还能比不过一个年轻妇人老道么?

    “娘子若是不愿卖,大可出门去。”掌柜的下起了逐客令。

    周清嘉站着没动,她冷冷道:“我虽年轻,却也见过许多事,当今在枢密院供职的齐家,我亦有关系,你确定要赶我走吗?”

    掌柜的心里咯噔一下,他再仔细看周清嘉的衣着,齐家是什么人家,又怎么会有齐家人来变卖这么多田产?可论是扯谎,又哪里敢攀扯齐家?

    掌柜的想了几番,道还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得,是我今日时运不济,那便取三分吧。娘子且写了字据,今日我便挂出娘子要卖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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