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娅已经十七岁了，泰伦斯和塞尔玛不得不再次考虑为她挑选合适的丈夫。

    他们让伊丽娅多参加舞会和派对，如果她能在社交场所碰上喜欢且合适的青年，那自然是最好的。

    这回伊丽娅没有反抗，因为她知道反抗是无用的，父母不会让她继续留在家中，当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女人”，对于贵族来说，名声重于一切。

    但她也没有打算遵从父母的安排，因为她心里早就有喜欢的人了，可伊丽娅不知道克尔温是怎么想的。

    他也喜欢她吗？伊丽娅不确定。也许克尔温待她好，只是因为她几乎是他唯一的朋友。

    伊丽娅决定试探克尔温。

    这天她特意穿了一条新裙子，那是一条米黄色的蕾丝裙子，灯笼袖口和裙摆处渐变白色，胸前领口和腰身处用金丝线绣着桂冠的叶子，熠熠生辉，她斜编了一条粗黑的麻花辫，松松地垂在左胸前，发间别着圆润的珍珠发卡。她还在本就红润的脸庞上面轻扫了些胭脂，使得她看起来更加明艳。

    伊丽娅出现在克尔温面前的时候，能感知到克尔温的目光摩挲在她的脸上，是那样的温柔。

    她觉得克尔温也许是喜欢她的，伊丽娅提起裙摆，在克尔温面前悠悠转了个圈，她笑意璀璨地问：“我的新裙子漂亮吗？”

    如果克尔温聪明些，就知道她问的根本就不是裙子。

    光刃流淌过克尔温蓝色的瞳孔，他肯定道：“漂亮。”他顿了顿，为了加强肯定，又补了一句：“很漂亮。”

    伊丽娅问：“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穿这条新裙子吗？”

    克尔温摇头。

    “因为我今晚要去参加舞会，当然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了。”伊丽娅特意将“舞会”这个词咬得很重，没有贵族会不明白舞会的含义，青年男女在舞会上跳舞、聊天、品酒……感情迅速升温，看对眼的人可以以去对方家正式拜访，如果对方的父母也满意自己，三五次后，就差不多可以到谈论订婚的地步了。

    伊丽娅一眨不眨地盯着克尔温，她希望克尔温阻拦她，她希望看见克尔温生气或者嫉妒，那样的话，她就明白克尔温是怎么想的了。

    可克尔温只是恍然了几秒，便笑着说：“那我先提前恭喜你了。”

    他怎么可以恭喜我？伊丽娅感到不可思议。克尔温怎么连一丝一毫的不舍都没有体现出来？哪怕她只是他的朋友，可如果她订婚了，就很难有机会再跟他玩了。克尔温对此居然是这样无所谓的态度，他根本就不在乎她，不管是以什么样的身份！

    伊丽娅先是错愕的僵硬，然后心里充满了怨怼的委屈，她没有刻意掩饰情绪的变化，她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这让克尔温感到无措，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伊丽娅狠狠地瞪着他，“难道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克尔温，我以前总是说你很聪明，但我现在要收回所有说你聪明的话，你很笨，你笨死了。”

    克尔温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他已经很努力地克制住汹涌的情绪了，可伊丽娅偏偏要掀翻他的城墙，逼他直面惊涛骇浪，克尔温的声音骤然一低：“你想我做什么呢？”

    这话出乎伊丽娅的意料，她原本以为克尔温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可克尔温的脸上一点疑惑也没有。他的脸上只有黯然的哀伤。

    伊丽娅并不比克尔温愚笨，只是敏感、羞涩和矜持常常影响了她的判断，她直白地问：“克尔温，你想我嫁给别人吗？”

    克尔温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我不想……可我没有办法。”

    “克尔温，你好懦弱。”伊丽娅知道这不是克尔温的错，可她忍不住责怪他，她都已经这么勇敢了，他却固守在原地，根本不愿意往她的方向迈一步。他明明就喜欢她，可他只敢将喜欢埋进心底，若不是自己逼问他，他是打算一辈子都隐瞒这件事吗？伊丽娅跺了跺脚，压着声音道：“我讨厌你，我讨厌你！”

    那就讨厌我吧。克尔温这样想，他宁愿伊丽娅讨厌她，也不想让伊丽娅后悔。

    无论如何，讨厌总比憎恨要好。

    听到伊丽娅要去参加舞会的时候，克尔温的心像是被什么攥住了，他感到恐慌，可他只能立刻将恐慌压下去，不动声色地祝福伊丽娅。他知道伊丽娅喜欢他，可那又能怎么样呢？他爱伊丽娅，甚至可以为她生，为她死。可他和伊丽娅怎么会有好结局呢？他的父母、伊丽娅的父母都不会答应他们在一起，他大可以跟父母决裂，可伊丽娅不可能抛下她的家庭。他不会魔法，不管伊丽娅有多喜欢他，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这是个一个以魔法为尊的世界，伊丽娅跟他这个不会魔法的人在一起，迟早有一天会后悔的……他想到了最悲观的结局，就不能纵容自己的自私，他希望伊丽娅能有幸福的一生，他给不了她，总有人可以给她。他无法守护自己的爱情，总可以守护伊丽娅的幸福，他可以以守护伊丽娅的幸福为信仰，直到伊丽娅再也不需要他为止。

    伊丽娅看着无动于衷的克尔温，眼泪终于涌了出来，她只能哽咽着重复着那几句话：“胆小鬼，我讨厌你，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懦弱的人，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你就一辈子缩在这块小地方吧，谁也不会再来……”

    她原本想说“谁也不会再来喜欢你”，可那样的话太过残忍，她硬生生地停住了。然后她觉得自己很可笑，哪怕是在极其愤怒的时候，她也没法真的伤害克尔温。她想，我真的很喜欢克尔温，我很爱他。她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克尔温的，等她回过神来后，每当她想起克尔温，眼里都会有缱绻的眷恋。如果不是因为喜欢他，她根本不会花费那么多的时间陪伴在他的身边。

    克尔温见不得伊丽娅流眼泪，什么流言蜚语，什么无人祝福，什么注定不会是好的结局，什么极大概率会出现的痛苦和悔恨……通通不翼而飞，强烈的冲动压过了深思熟虑，无法遏制的念头促使他抱紧了伊丽娅。

    伊丽娅惊得瞪大了眼睛，她打了个响亮的哭嗝，却并不觉得尴尬，没有人会在心神激荡的情况下还能分出精力尴尬，她整个脑子都在用来思考克尔温的动作的含义了，他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对不起……”克尔温比伊丽娅高了一个头，她能闻到他身上常年与草木为伴的味道，伊丽娅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分不清现在的状况。

    “克尔温，你现在是怎么想的？”伊丽娅的心跳得很快，她决定再给克尔温一次机会——当然她知道那是假的，如果克尔温愿意回头，她会给克尔温无数次机会。

    “我不想你参加舞会，我不想你嫁给别人。伊丽娅，我爱你，我希望你能过上自由且快乐的生活，同样希望那样的生活里面会有我。”克尔温终于剖白心迹，“可在旁人的认识里，我是一个不会魔法、配不上你的男人，如果我们在一起，你得到的嘲弄会远远多于祝福，你收到的谩骂会远远多于庆贺，安托万伯爵和夫人不会理解你，你势必得在我们之间作出选择，我不想让你为难，让你后悔，让你最后走到憎恨我的结局，你说得对，我是一个懦弱的人。可我同时又是一个自私的人，虽然我知道我没法给你最好的条件，可我依旧想要获得你全心全意的爱。站在你面前的就是这样一个既懦弱又自私的男人，伊丽娅，你好好想清楚，你真的想跟我在一起吗？”

    他松开伊丽娅，往后退了一步，他将自己摊开在伊丽娅的面前，任由她审视、怀疑、斟酌、决定，他忐忑不安，又期待不已。

    伊丽娅无需思考多久，在今天之前，她已经思考过很多个夜晚了：“你将自己贬得一文不值，那毫无用处，因为我了解最真实的你，克尔温，我想跟你在一起，很想，很想。”

    克尔温笑了，笑得眼尾湿淋淋的，他的眸子像是被海水冲刷过，显出一种清透的蓝色。伊丽娅抚上他的眼角，她大着胆子，踮起脚尖吻了一下克尔温漂亮的眼睛，吻到了淡淡的咸湿。

    克尔温拿出手帕，将伊丽娅脸上的泪痕擦去，他的动作很轻柔，伊丽娅闭上眼睛，享受着他的照顾。两人将话说清楚之后，眼角眉梢都是柔和的笑意。

    伊丽娅突然想起来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将他淋得浑身湿透，那时她给了他一条手帕，她睁开眼睛：“你将那条手帕放去哪里了？不会是扔了吧？”

    伊丽娅的目光直勾勾的，克尔温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傻乎乎的自己，他说：“没有扔，放进床头柜里面了。”

    “为什么不还给我？”

    “刚开始是因为不记得，后面是因为不舍得。”

    眼见克尔温要将给自己擦过眼泪的手帕收回怀里，伊丽娅连忙拦住他：“你干什么？”

    克尔温一头雾水：“我什么也没干。”

    “这是我用过的手帕，你给我。”伊丽娅将手帕抢回来，牢牢地抓紧。她再大胆，再不拘礼节，也还是贵族家教养出来的女孩，才不能让克尔温收走那条手帕呢。

    克尔温笑了笑，问：“你今晚还要去舞会吗？”

    伊丽娅反问：“你想我去吗？”她想起了刚刚克尔温说的恭喜她的话，心里又有些生气了。

    “我不想你去。”

    “可是我已经答应了要去了，我有什么理由临时反悔呢？”

    克尔温闻言皱起眉头，绞尽脑汁地开始思考怎么帮伊丽娅逃过舞会，他从来没有参加过舞会，因为没有人邀请过他，所以他也不知道，别人的临阵脱逃用的都是什么借口。他想到了什么，有些担忧地望着伊丽娅：“如果你临时反悔，你父亲和母亲会生气的吧？”

    虽然克尔温已经下定了决心，不管有什么困难，他都和伊丽娅一起闯，但他不想伊丽娅今天就被父母责骂。

    伊丽娅忍不住笑了，说：“呆子，我骗你的，今晚根本就没有什么舞会。”她只是想要找个由头试探克尔温，才不要真的把自己赔进去呢。

    克尔温的神色转忧为喜。

    伊丽娅说：“我骗了你，你不生气吗？”

    “不生气。”

    “是不是我做什么，你都不会生气？”

    “只要不会伤害到你自己，我就不会生气。”

    “我才不会伤害自己呢，我最爱我自己了。”

    “那就好。”

    伊丽娅嘟了嘟唇，又说：“我爱我远远胜过我爱你。”

    克尔温居然点了点头：“那很好。”

    如果是旁人，很容易将伊丽娅的话理解成“我远远没那么爱你”，但克尔温不一样，他知道伊丽娅很珍惜他，但她更爱她自己，那不是什么值得生气的事情。

    伊丽娅不忍心捉弄克尔温了，她抚摸着心口：“可谁让我爱你呢，因为我心里有你，所以我爱我也是在爱你。当然，我也爱我的家人们，不过如果真的在你们之间做出选择的话，我会选择你。不然，我今天也不会逼你说出心里话了。克尔温，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一直相信这一点。”

    克尔温郑重地说：“我相信。”

    此刻的他们都觉得前路一片光明，只要他们的心是一致的，那么没有任何困难能将他们击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