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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人生是一场卑鄙的骗局·第一(林郁青)

    我对母亲的印象始终停留在一片灰蒙蒙的背影——黑色的话太过于浓重,白色又纯粹过甚,她就是这样一个单调乏味又令我关于她的记忆模糊不清的女人。

    从我记事开始就有很多人提及母亲的美貌,我不懂什么是美丽,只能看清男人脸上令人恶心的垂涎和一部分女人表露出来的鄙夷和嫉妒。

    “哦我的甜心。”名义上是我父亲的男人斜靠在皮椅上,戴着硕大红宝石戒指的手轻佻地把玩着我母亲黑色的头发,而那属于我母亲的灰蒙蒙的背影跪在地上是小小的一团,温顺如同一只匍匐着的、苍老的羊。

    黑色的头发。

    我也有黑色的头发。

    父亲,或者说是养父,他的头发是华丽的金色,冷峻而线条分明的脸和蓝色的眼睛迷惑了很多面上矜持的贵族女孩儿——尽管他今年已经四十多岁,难得地笑起来的时候可以清楚地看见眼角细纹。

    但是那又怎么样,财富和地位已经弥补了年龄天堑,大把大把的年轻女孩子和她们的家族被迷惑心智,如过江之鲫妄图争取到一个情人的身份。没错就是“情人”,因为我的养父,阿尔伯特·卡文迪许,已经成婚多年,孩子都有三个了。

    不包括我。

    因为我只不过是他的情人带来的、没有卡文迪许血脉的孩子罢了。

    汉诺威王朝1841年,维多利亚女王统治期间,英国是当之无愧的日不落帝国。阿尔伯特有花不完的金钱。在他游历各国的时候遇见了我的母亲——一名中国女人。

    我的亲生父亲是高官之子,家中为他与门当户对的贵女定了亲,他便抛弃了我的母亲,抛弃了这个曾经闻名秦淮的花魁,抛弃了这个已经怀孕了的、脆弱美丽的女人。

    母亲追到街口只能看见一串无情的马蹄印和飞扬的尘土,她无助地哭了——她被曾经山盟海誓的爱人弃之如敝履,又因为肚子里的孩子无法做回本行,接下来的路应该如何走呢?

    而阿尔伯特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后面的情节比前半部分更加俗套。这样一个完整的俗气的故事是我童年唯一的童话。每当我的母亲想要捱过冰冷漫长的夜晚,就会在我耳边翻来覆去絮叨这倒胃口的三流小说。

    我出生后本应被丢掉,母亲的苦苦哀求不能使男人的心肠软化。真正争气的是我自己——事实上我的人生中一直在验证这句自我评价,我周身无法让人忽视的魔力波动引起了养父和他的妻子罗莎琳的注意。

    哦我不愿意称罗莎琳为那该死的“卡文迪许夫人”或者“卡文迪许太太”,就像我母亲惯常做的那样。虽然我和这位美丽的玫瑰之间没有感情,甚至有着难以调和的矛盾,但是这并不妨碍人们承认她是一位独立又智慧的女性。

    “哦梅林在上。”阿尔伯特冰蓝色的眼睛注视着摇篮里面的婴儿,“一名新生的小巫师。”

    “卡文迪许家族有能力抚养一名小巫师到成年,”罗莎琳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虽然是亚裔麻瓜的后代,但毕竟应该接受成为正规巫师所需要的教育。等长大些就让她和家养小精灵一起干点活计好了。”

    我的母亲躺在床上,感激的泪水划过她苍白消瘦的脸——或许在她看来这是格外的恩典了。

    我的童年就这样被高高在上的主人家安排好了。

    当时只是一个婴儿的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因为我对他们用了摄魂取念——在他们濒死的时候。

    我现在还记得阿尔伯特·卡文迪许和他的两个儿子那布满血丝的眼睛。

    “你这个……魔鬼!来自东方的魔鬼!”阿尔伯特的大儿子埃里克嘶哑地吼叫,扭曲的嘴唇里面喷出血红的唾沫,“我们家族竟然毁在你这样一个泥巴种手里面!……如果不是我们家收养你,你现在还不知道和你母亲那个小娼妇在哪里给男人卖笑呢哈哈哈哈……”

    我抬起手,魔杖尖端光芒闪动。

    埃里克聒噪的声音终于消失了。

    阿尔伯特和他的小儿子只是怨毒地盯着我,悲伤并不在他们的心灵中占据多大的分量。

    “你究竟想要什么?”罗莎琳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冰冷平静,尽管她现在受了重伤,样子实在狼狈,“我始终没有想明白你要什么。阿尔伯特虐待你的母亲,又把她作为礼物送了出去,我以为你会愤怒,可你从未去墓园看过你的母亲;埃里克是个混蛋,他当初对你图谋不轨,我认为你应该怨恨,可你却生下了卡文迪许的血脉;我以为你已经接受了来自命运的‘馈赠’,可原来你是在隐藏自己的愤怒和怨恨吗?”

    我看着这朵被鲜血和伤痕侵蚀的玫瑰,傍晚烂番茄色的余晖倾倒在她金色的卷发上,想起母亲细瘦如同竹竿的灰色影子匍匐再匍匐,想起来家养小精灵深深弯下去的身体,想起埃里克对我从头到脚玩味的打量好似凌迟。

    “究竟怎么样才能惬意地挺直脊梁靠在软椅子上,然后舒舒服服吃一些点心、喝上几杯热茶……”我用魔杖挑起罗莎琳的长发——卡文迪许家每一个人的四肢都已经折断了,他们只能做到看着我,“究竟怎么样才可以被听见、被看到、被当作人而非是一件商品或是一份礼物……”

    “我从来没有刻意地去怨恨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我恨的是所有的、像你们这样的人——高高在上的用血统、财富、地位、种族甚至于性别区分他人的家伙。我一直在想究竟怎么样才能避免成为一个礼物:我努力地学习,魔咒魔药我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贵族所谓的礼仪我烂熟于心,我读了很多很多的书……可是当我出现在人们的面前,能被注意到的就只有平凡的面貌和身材了——在你们这些人的眼里面,我是一块卖相很差的可丽饼,虽然很丑陋,但是出色的成绩也许可以作为加分项目。”

    “我以前会想:为什么我不能够和母亲一样美丽动人?为什么我只能继承带着雀斑的脸、粗壮的腿和并不白皙的皮肤?可是我后来发现,无论我相貌如何,我都是一件死掉的物品。因为我是女孩子,还是麻瓜的后代,所以我会是佣人、会是玩具、会是任何一件可以被随意转手的物品——就连我的母亲都这样认为。所以当埃里克用下流的目光打量我的时候,她竟然告诉我一定要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

    “所以她也是一样,不值得同情。至于孩子,那个孩子和我毫无关系。”

    我笑笑,看到他们依然是怨毒神色,只是多了点疑惑。

    我早就知道他们不会明白。

    “今天还有一名卡文迪许没有到场——不过她的灵魂应该还徘徊在这座冰冷的庄园的上空。”我盯着罗莎琳,“你们不会已经忘记卡文迪许家族被送出去的礼物了吧?”

    “送出去的礼物?”阿尔伯特反应了一会儿。

    “凯瑟琳……”罗莎琳脸上浮现出一种恍然的微笑,“原来是这样……你是为了凯瑟琳。你很我们是因为凯瑟琳……”

    “你们这个家族真是令我无比恶心。”我微笑着,“你们以为那天晚上被埃里克侮辱的是我,但真相是你们的好儿子早就觊觎自己的亲妹妹。那天晚上凯瑟琳因为害怕雷声睡在我的屋子里面——你们当然不会知道,因为一个纯血家族的哑炮女儿对于卡文迪许来说毫无价值不是吗?但是埃里克抓住了机会,他趁着我去厨房给凯瑟琳做夜宵的时候闯进了我的屋子……当我赶到的时候只来得及对那个混蛋用一个记忆咒(注:篡改记忆)。”

    “只能庆幸我的魔咒实在学得不错,所有人都以为那天晚上埃里克是对我犯下大错——既然是我那么也算不上什么错误不是吗?我只是个低贱的奴仆,可以任由主人搓扁揉圆。我们这样小心翼翼地隐瞒这个秘密,直到生产……那个孩子不是我的,而是卡文迪许家族犯下的罪孽……这可真是——”

    “讽、刺、至、极。”

    看着他们脸上扭曲震惊的表情,我的内心依然平静如黑湖的水面。我只是有一点点后悔,没能让埃里克多活一会儿,听一听事情的真相——只有一点点,因为我实在不能够容忍他在这个世界上多呼吸哪怕一秒钟了。

    我举起左手,手腕上缠绕着几圈缀着黑曜石的秘银链子——这是凯瑟琳送给十六岁的我的生日礼物。

    啊,凯瑟琳,为了这一天,为了你,为了我自己,我们实在、实在已经等了太久了。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我和凯瑟琳就只有彼此,我时常怀疑我们对于“爱”和“关心”的知识都来自于书籍和对彼此关系的探索。

    我唯一相信和感恩这虚无缥缈的狗屁命运的时刻就是六岁的时候在庄园角落高塔阁楼下偶然的一次仰头——那是我和凯瑟琳第一次见面,我仿佛听见生命在耳畔滴答作响。

    凯瑟琳比我小一岁,和卡文迪许家其他人一样,她有着浅金色的头发。与众不同的是她有着一双暖棕色的眼睛。与阳光相接触的瞬间,我说凯瑟琳你的眼睛好像琥珀色的糖果。于是她笑起来,我也笑起来。

    我们是卡文迪许庄园里被人们所忽视的两只家养鸟雀,逃不出去这精美的牢笼。日子如凝固的浓汤,只有当我们凑在一起的时候,时间才真正开始流动。我是残次品,因为我是长相平凡的亚裔麻种巫师;凯瑟琳也是残次品,因为她是精致美丽的金发哑炮。

    “莴苣公主……你知道的吧?”我努力在头发上来回比划,“她是很漂亮的公主,有着长长的头发,住在高塔上面,因为巫婆囚禁了她。”

    “你就像莴苣公主。”我说,“可是你不会一直是莴苣公主。”

    “可是这个世界上王子太少了。”凯瑟琳弯了弯嘴角,“我也……我也不是公主。”

    “不,你是。”我认真地看着她,“我虽然不是王子,也不想成为王子,可我会把你从高塔中救出去的。”

    “我逃出去之后,你呢?”

    “我就是自己的骑士——也是你的。”我轻声说,“总有一天,我会毁掉这该死的高塔,干掉巫婆。”

    ……

    ……

    我们谁也预料不到后来的后来。

    泪水是一万滴倒流回天空的酸雨,腐蚀掉所有的时间所有的灵魂所有看不见前路的未来。

    凯瑟琳决定生下那个孽种——这是一个明显错误的选择,因为她难产死掉了,只给我留下了一个黑发棕眼的罪恶果实。

    “还来得及……还来得及……只要你杀了这可怜的孩子,卡文迪许就彻底消失了……”魔镜发出尖利的声音,“可是我能预见人类悲哀的未来……”

    “啊,……自以为是的人类,卡文迪许家族的悲剧就在于罪孽的血液生生不息……来自东方的灵魂拨乱了星星的走向,亚当夏娃的后代会使罪孽的火种永不熄灭……”

    “林……你总是不肯屈服于自己的命运,可是你无论是否杀掉这孩子,命运之手都已经为你写好结局了……”

    魔镜压低了声音,我听见的是非人存在对人类深深的恶意:

    “你将背叛自己的心脏,

    你将背叛所有珍爱的、珍重的,

    你庆幸自己的孤独、自己的一无所有,

    你将成为卡文迪许家族真正的拓荒者,

    你为罪孽留下罪孽,

    你会死在目光无法触及的存在的手里。”

    我不以为然,我那时以为自己是主宰、是自己的上帝。

    但是我的的确确是这样——那是另一段故事了。

    我决定抚养凯瑟琳用性命换回的罪孽之子——我为她取名唐恩·凯瑟琳·卡文迪许,并为这孩子挑选了一个看起来贴心又可靠的家养小精灵。

    哦,看客们,对我说的就是你们这些饥渴地阅读这些文字的人……我知道你们还在偷窥我的、我身边人的人生,那请让我光明正大地对你们耳语吧:

    唐恩·凯瑟琳·卡文迪许——这便是一切的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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