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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园有乐败屋无戚

    辜舟的童年是明丽的彩色,那是娘亲帮她装点的。自她有记忆起,便满眼是娘亲,她的世界,仿佛没有爹爹的存在。然而爹爹毕竟是存在的,像一抹无所不在的浅灰色幽灵,飘荡在她的世界。

    她幼时贪玩,又不喜欢让人盯着,时常甩开丫鬟们,独自出去玩,爹爹的庄院是她的游乐场之一,她爱撩衣坐在园内溪边,一边濯足、激水,一边逗弄花草树木。

    爹爹的庄院是翁翁①众多庄园势力之一,坐落在郊外耀溪之畔。

    翁翁身为一教之主,统领万千信众,势力盘结在冀鲁一带,他们经营、联络方式很复杂,辜舟也不大懂,只知翁翁在势力范围营造多处庄园,领地广可百亩,其内道路曲折变幻,只有教内之人才能通行无阻,他们平时活动就在那些领地内。

    不过爹爹的庄院很小,很安静,屋宇寥落,满目荒芜,无人往来,无人过问,好像被教众遗忘了。

    辜舟喜欢这里的安静,周边一草一木此时都被她一人霸占,脑袋里的奇妙王国,便在这鸟语花香的安静中自在蔓延。

    每当此时,她常能望见一个孤独的身影,悠然走在旷野间,初看是在闲步,再细细端详,发现他是在花草之间寻觅什么。

    这人身量颀长,总是穿宽袖长袍,似是为了遮掩他纤瘦的身形。一副金铜面具遮在眼周,从露出的下半边脸来看,可知他容颜皎白,男生女相。

    辜舟知道,那便是她的爹爹。

    爹爹几乎从来都是一个人,不与人谈笑,甚至连自己的女儿,他也不怎么过问。不过也正因如此,辜舟得以坦然地观察他。

    他究竟在找什么呢?

    起初是一些昆虫,无论是扭动的长蜈蚣、骇人的大蜘蛛,还是生机盎然的蝈蝈、螳螂,在他眼中都形同死物。他一视同仁,把它们采集下来,分门别类收入小纸盒,再装入腰间的褡裢中,带进他那从不许任何人进入的石屋。

    后来,他开始捕捉小兽。伶便狡捷的野兔和小鹿,无论多么惹人怜爱,面对漠然无情的他,都只能乖乖就范,任他抓着耳朵,提着后颈,带回石屋。

    再后来,他用绳索套来各类猿猴。

    最后,他总是拉着一辆推车。

    辜舟很好奇推车上是什么,几番纠结,决定去偷窥。

    那是一个浮云掩映,月色朦胧的夜晚。小辜舟守在爹爹常走的那条道路,侧耳听准推车的辚辚声,压下心中的激动,从灌木林一跃而出,快狠准地揭下车上覆盖的白布。

    一股诡异的腥腐味扑面而来,幽蓝的月光下,小辜舟看到一张僵硬灰白的人脸,同样灰白的脖颈下,连接着一身华彩的衣裳。

    小辜舟不懂那是什么,但本能地恐惧,大叫一声,连连后退,扶上一株冬青树,弯着腰哇哇地干呕。她的灵气不自觉地从手掌泄出,注入那株冬青树,冬青枝干飞速伸长,缠绕推车,生着串串红色小果的枝条把尸首裹得严严实实,一阵闷响,车和尸首被摔在数十尺开外,车身倒置,压在尸身上,车轮犹在隆隆转动。

    “喂喂!”冬青树暴怒,“小丫头!我答应把身子借你用了吗?你问我了吗?你当我是什么?你随意驱使的奴仆吗!我的生命全都被你打乱了!你这是恃强凌弱!独断专行!作威作福!暴|君!独|裁者!”

    “啊!对不起!”小辜舟慌忙把手拿开,“我不是故意的……”她连声安抚着冬青树,又把上好的灵气浇灌给它,折腾好久,才终于被勉强原谅。

    她长吁一口气,抬起头,恰与爹爹四目相对。

    爹爹一直在用意味不明的目光看着这一切。

    月光打向他的瞳孔,辜舟近距离看清他的眼睛——犹如幽寂的鬼火,又如澄静的冥空,一只瞳仁是清澈的水蓝色,一只瞳仁是晶莹的琥珀色。

    两只静寂的瞳仁盯着辜舟,微微颤动两下。

    辜舟被这双诡异的眼睛吓到,僵硬地跌坐在地。男人无动于衷,默默审视她片刻,去收拾了尸首,继续拉着它往石屋走。

    此后不久,爹爹竟主动与她搭话。

    “跟我过来。”

    一日她照例在溪边玩耍,爹爹从身后飘过,丢下这样一句话。

    是在叫我吗……?小辜舟望向那个悠然的背影,疑惑地偏偏头。

    “舟儿。”爹爹进入石屋,在门口转过头,又叫她一次。

    小辜舟犹豫着走过去,探进石屋。

    石屋坐落在一片杉树林中,坐北朝南,面阔五间,进深两间,一人起居绰绰有余。屋外蒿草丛生,只有一条小径从屋门通向外界。

    石屋之后,筑有四排拱顶砖房,每排数间相连。辜舟后来知道,这四排砖房,三排分别用来圈养昆虫、小兽和猿猴,一排用来储积尸首。圈养动物的三排砖房,台基之下有一人高的隧道,三两仆役正从其内清出粪便、食物残渣等秽物。

    石屋多窗,细墁铺地,宽敞明亮。爹爹每日休憩仍在家宅,屋内并无床榻几案等寝食之物,也并无任何幔帐屏风等装饰,除了最东边几排书架与一方书桌,最西边几排立柜,剩下的空间,间隔铺置着几列细砖砌就的长桌台。

    辜舟的书房摆满各种花草玩物,满目活泼明丽,对比起来,顿感此处朴素枯燥。

    然而桌台上放置的东西,却是奇特之极。

    几张桌台装有水槽,槽上悬着邢窑白瓷龙头状细管,质地朴素坚实。拧开开关,龙头口有清水流下,水花溅洒范围内,摆置有幡布、毛刷等清洁用具。

    一列桌台偏里背阴处,设着一组方经一丈,高经两丈的玻璃柜,其内成排安放大小不一的玻璃皿,皿中泡着多组各色肉块。容器均有盖,但爹爹打开柜门,皿内药水的刺鼻气味仍无法掩盖地逸出,钻入辜舟鼻腔,弹拨她的太阳穴,她感到脑壳突突的疼。

    一列桌台内嵌灶台,其上有只大陶瓮,正在炼制什么。陶瓮用六一泥密封,一支臂腕粗的玻璃长管通向外界,长管与桌台平行延展,长度几与桌台等同,其间间隔向下岔出数段小玻璃管。小玻璃管中段有密封,可用管壁旁的手轮打开;小玻璃管尽头接入桌台上一围阔、三尺高的大玻璃罐,玻璃罐内浸泡一种诡异之物,像是数条小蛇团在一起,蜿蜒盘曲。

    “这是大脑。”爹爹解释。

    他站在一只大玻璃罐旁,瞳孔微动,金铜面具下的异瞳,突然覆上一层柔光。

    覆盖柔光的瞳孔,似乎能看到异于常人之目的东西,他从容而认真地观察玻璃长管,移时,摇动小玻璃管上的手轮,打开密封,将管内少许黑色精气散入玻璃罐,随后,一边用瞳仁观察大脑,一边执笔在本子上记录什么。

    做完这些,爹爹放下笔,不紧不慢道:“桌台上的任何东西,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触碰。现在跟我来。”他扬臂一展宽大的衣袖,曳步向石屋后门走去。

    “你的灵气,可以控制植物生长?”男人在前问。

    “嗯。”小辜舟怯怯应了一声。

    “会养花草和果树吗?”

    “嗯。”

    “很好。从明天起,帮我喂养我要用的动物,你可愿意?”他想了想,道:“你想要什么,我可以给你。”

    小辜舟沉默,她不想要爹爹给她什么,她只想要一个正常的爹爹。一个和别人的爹爹一样,会把她抱在肩头,陪她在田野放风筝的爹爹。她道:“爹爹日后回到家,能去陪娘亲说说话吗?”

    爹爹脚步顿了顿,但没有回答。

    辜舟喉间哽咽,仍默默跟过去。

    暗道通向石屋之后的砖房,快到尽头时,砖房内动物的声响渐渐清晰可闻。男人转动机括,打开一扇厚实的大门,猿猴尖厉的喊叫应声涌出。

    多种猿猴被分门别类□□在栅栏门之后,或哀戚或愤怒,长臂伸出栅栏,狂燥地向外乱抓,看上去痛苦之极。辜舟左右张望着,好奇地凑近细瞧。

    男人若无其事走在前面,介绍道:“这些是……”

    “爹爹!!”

    辜舟惊呼。她被一只猕猴抓着后心砸在栅栏门上,背后栅栏的震波未消,又被攫住发梢,小脸被迫后仰,双手无助地抓着空气。

    爹爹不知做了什么,猕猴蓦地放松,昏昏沉沉转身,爬向牢房一个角落,乖顺地蜷起身子。

    小辜舟颤抖着跪坐在地,放声大哭,委屈极了。

    男人默默听了一会,平静地道:“别哭了。”

    小辜舟哭声更大了。

    男人又等了片刻,突然道:“去吧。”

    小辜舟心下奇怪,哭声稍缓,睁开眼睛。婆娑的泪眼中,出现一条斑斓的长蛇,舌信吐出,已几欲触碰她的鼻尖,波浪一般的身子仍蠕动前行,向她身上爬。

    “啊——!”小辜舟哭声霎时而止,大叫一声,跌跌撞撞向后退,吓得面如死灰。

    长蛇任务完成,乖顺地退去。

    男人打量辜舟片刻,平静地自言自语:“无知,怯懦,世人皆无过于此。”他扬臂舒展一下宽大的衣袖,向门口走去。

    “爹爹!!”小辜舟奔向爹爹,抱紧他的大腿,两只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摆。

    男人顿住脚步,低下头,澄静的目光默默审视着她。

    炽盛的火焰撞向无波的湖水,被浇得支离破碎。辜舟眼眸中的依赖褪去,剩下陌生和畏怯。她松开爹爹的衣摆,后退一步。

    “回去吧。你若情愿,明日再来。”

    男人从她面前飘走,愈行愈远。

    辜舟承认,她的确愚笨又胆小,不招人喜欢,可是……她难过地戳戳眼前那只渡霜编就的小人:你是我的爹爹啊,为何对舟儿冷漠至此,一点爱也不肯给予舟儿……

    辜舟每次和爹爹相处,都想这么问一问他,但那双澄静的眼睛,太过吞噬人心,任何情感的微光扑向它,都只能杳然寂灭。

    直至翁翁被抓,爹爹故去。

    再后来,娘亲也消失了。娘亲的爱如同三月的暖阳,似乎永远用不尽,她向来心安理得享受着,一朝剥离,才兀然意识到,世间凄寒如此。

    环抱膝盖的双臂微微收紧,腕上的锁链叮铃响动,拉回辜舟的心神,她直起身,膝上的衣裙已濡湿一片。

    “小丫头,你在哭什么哪?”宁静的窗外响起一个苍老和蔼的声音。

    “是银杏树伯伯?”她擦擦眼泪,好奇地走向窗边,从窗扇间探出头来,“是您在关心我吗?”

    “诶?”银杏树吃了一惊,又呵呵笑着,和气地道:“是个有灵气的小丫头呐!哎,你们人类,吃穿不愁,又有房子住,不好好活着,偏偏喜欢互相欺负,还有些不欺负别人的,又喜欢作践自己。这寒来暑往,一年年的,比你绝望的,哭得比你歇斯底里的,我见过好多呢,真是奇怪……你又有什么看不开的呀?丫头。”

    辜舟认真听完,明媚一笑,道:“我没有看不开,只是想到一些伤心的往事……那些和我一样流泪的人,大概也有自己无处诉说的故事吧。银杏树伯伯,您说得对,人就是这样,不肯只是单调地活着,总要给生活涂上浓重的七情六欲,或许,这就是人的独特之处吧……”她思虑着。

    屋内响起几声轻微的咳嗽,孙望正不适地翻身。

    “啊,是凉风吹得令哥哥不舒服了!”辜舟双手扶上了窗扇,“银杏伯伯,谢谢您的关心,我要关窗睡觉啦,再见!”

    辜舟坐回她的睡铺,靠在床边,呼出一口夏夜凉爽的空气。心神方定,忽听身后孙望在喃喃什么,辜舟凑近,没听清楚,脑海却连接到一些画面……

    是暮春时分,天气明暖,小园内花树开得正盛。一座雕窗小轩中,两位小郎君正执笔读书。一位十八九岁,蓝衫黑靴,举止儒雅,玉树临风;另一位仍是十三四岁的半大少年,白衫白靴,系一条素色发带,明眸皓齿,唇色红润如雪梅,正是孙望。

    这是……

    令哥哥的梦境!

    辜舟心中泛起隐隐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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