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闻言，连忙示意身旁的公吏，公吏喊道：“赵家兄弟，快回来，那条路危险！”

    大汉看了看脚下宽敞平坦的大道，显然不信有什么危险，笑道：“苏贤良，我们还有事，想赶紧下山，你们走吧，别管我们了！”

    苏轼烦躁，对公吏道：“去把他们押回来。”

    就在此时，山道旁的大山像是忽从沉睡中苏醒，抖动一下，道旁断崖上被雨水浸湿的泥土断出一道裂纹。裂纹下的土块骤然掉落，坠至山坡，推卷着坡上的山石，滚滚向下奔去。

    人群骚动起来，几个大汉慌忙往回跑。

    “安抚百姓，别让他们乱跑！”苏轼指示几个公吏。

    公吏粗鲁地推挤人群，让他们让道，有人不明所以地抗拒着，前方一时乱作一团。

    “榉树伯伯，您能帮帮他们吗？”

    王弗正想开口抚慰众人，忽听不远处辜舟在讲奇怪的话。她轻推一下苏轼，示意他去看辜舟。

    辜舟正站在一株一围粗的榉树之下，忧心忡忡仰着头。随后，她像是听到了什么，转忧为喜，连声道谢，一只手掌挨向榉树树干。

    咔嚓声响，榉树枝叶诡谲地生长，树枝相互纠缠，从人群顶空掠过，遮蔽了山林中的亮光。一片惊呼声中，数条细嫩的树枝前端拧成一股，风驰电掣地绕在几个大汉身上，一提一拉，像最灵巧的娘子麻利地收束针脚，大汉被绑在一起，双腿胡乱踢打，随枝条的收缩疾速离开山道。砰的一声，一块巨石砸在原地，大地随之一震。

    大汉被放入人群，遮天蔽日的枝条缩了回去，阴灰的天光降落山林，一切重归平静。

    “山神！山神显灵了！”

    有人呼叫出声，百姓回神，纷纷跪了下去，高喊着祝词。辜舟走回轼弗二人身边，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王弗与苏轼对视一眼，轻轻揽上辜舟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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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洞虽阴冷，但足够宽敞，进入其中，风吹雨打霎时被隔绝在外，滴答水声回响在洞中。

    “真有山洞啊。”“苏贤良真是料事如神。”

    众人三五成群歇在洞中，一边嚼公吏们发下来的干粮，一边小声交谈。

    辜舟拾些细碎易燃的柴草，用尖石削了些木屑作引，添上柴草，跪在地上吹吹扇扇，生起了火，众人便纷纷拥上来烤火，连声称道“小娘子有点东西”。

    辜舟红了脸，挤出人群，左右望了望，目光在苏轼和王弗处滞留一瞬，见他们情意正浓，不像欢迎外人的样子，还是朝个无人的角落走去。

    “舟儿，”王弗恬静的声音悠悠传来，“过来坐。”

    辜舟心中微动，走了过去。王弗把手伸向辜舟，拉她坐在身侧，拿张胡饼递到她手中。

    王弗今日穿桃粉色上衣，外套米白色长裙，一条玉红色腰带长长坠在裙前，面容清丽，指如柔荑，身上有脂粉的幽香逸散开来。辜舟摸摸自己身上缝得七扭八歪的几个补丁，不觉向旁边躲了几寸。

    “可怜的孩子。”王弗捡着辜舟发丝上沾的零星枝叶，朝苏轼示意，“子瞻。”

    “弗儿放心，”苏轼温声道，“辜小娘子聪慧良善，我也喜欢得很。”

    聪慧？好久没人这么夸她了，山中的花草树木，都只说她冒冒失失。

    “辜小娘子，”辜舟的思绪被苏轼打断，“你在山中如何起居？”

    辜舟想了想道：“山中有溪水，夏秋之际有野果，平时就捉些小鱼和昆虫充饥。”

    苏轼了然，继续道：“这山中景色虽好，却不宜居住，小娘子身形纤瘦，孤身住在山野，恐非长久之计。苏某虽鄙陋，尚有薄?，足可解小娘子衣食之忧，若小娘子不嫌弃，便在寒舍住下，如何？”

    “我……”辜舟受宠若惊，站起身，局促道，“可以吗？”她一心只念着出山，还没想过生计问题。

    “当然可以，”王弗笑道，她起身，将辜舟搂在怀里，“以后在苏家，就和在自己家一样。”

    大雨啌啌咣咣下了几刻钟，果然停了，暗沉的天色渐渐明亮，阳光从积云间漏了下来。辜舟带领众人，拣泥土夯实、不易滑坡的路径下山。路过开天关，辜舟让众人歇一下脚，只身前往小木屋收拾行李。

    “这回真要走了？”辜舟听到葎草的声音。她心中微颤，轻轻点头。

    “自从丫头被封到这儿，已经八年不见人来了，这回一下来这么多人，估计是结界被打开啦。”杨树摆动着嫩绿的枝条相互谈论。

    辜舟走进她的小木屋，收拾了几身衣服，左右张望一番，她身无长物，没什么值得带走，只有种在门口的渡霜，辜舟悉心照看多年，实不忍就此分别。

    她蹲下，伸手正要抚摸渡霜，却被渡霜先一步缠上手腕。忍冬藤蔓上原本硬直的被毛此时柔软下来，触感舒适，像一条绿色的棉绳。

    辜舟心中软软的，轻声问道：“渡霜，你想跟我走吗？”

    渡霜藤蔓顶端立起，上下晃动一下，像是在点头。植株灵气流动，聚集在缠绕着辜舟的支蔓上，一道清脆的响声，支蔓带着汇聚的灵气，从植株折断。

    原来渡霜也喜欢她。辜舟心中一阵欣慰，沉闷的心情因此明朗些许。她把渡霜绕在小臂，用自己的灵气喂养它。小巧的绿叶衬着雪白的小臂，晶莹可爱，辜舟不由多看了几眼。

    挎了行李，走出小木屋。熟悉的花草树木伸出枝蔓，纷纷向她围拢过来。她霎时红了眼圈。葎草张开两条支蔓，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柔声道：“丫头长大了，要去找同类了。一个人在山里这么多年，无亲无故，难受坏了吧？”它抹了把辜舟的眼泪，“爱哭鼻子的毛病还改不了……快别哭了，我们都希望你到人间能开开心心的！”

    “照顾好自己啊！”“是呀是呀，听说人间坏人很多，多长个心眼！”“好好活着，活着最重要！”草木此起彼伏地附和。

    辜舟向它们一一道别，一步三回头离开木屋，回到众人歇脚处。王弗走过来，轻轻揽上她的肩。脸颊挨上王弗衣襟，她闻到王弗身上沁润心脾的幽香，想在王弗怀里蹭一蹭，又觉得冒犯，便只抬头朝她乖巧一笑。

    行不多久便至出山口，百姓迫不及待抢出山。辜舟颤着身子，跨出山口，踩在山外坚实的土地上，感到双腿虚浮。凉风卷起她的发丝，她仰头凝望高耸入云的山峰。

    “走吧。”王弗轻轻道。辜舟点点头，跟了上去。

    流水激石，发出悦耳的声响，一条清澈透亮的山泉从山口蜿蜒而出，携卷了滩岸的泥沙，流向看不见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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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中平原四面环山，渭水横穿其中，河网密布，沃野千里。凤翔处其西部，境内平坦丰饶，周围却险峰连绵。

    苏轼携官吏百姓返回治所，正与一白面官人迎面相逢。

    那官人姓潭名宇，生得白净，眉间英气勃发，衣着虽不至华丽贵重，却明丽端正。这是当地有名的绅士，酒肆起家，家中原有个哥哥，后来不知所踪，他便一边照顾寡母，一边担下生计，多年惨淡经营，家境愈加殷富，乡里羡艳。性豪迈，广交江湖豪杰，乐善好施，街坊邻里凡有困难者，来找他，他都倾囊相助，因此声名日隆，坊间有争执不下之事，都愿听他一言。

    “苏兄莫非真是位谪仙？山神见苏兄下令降雨，不敢不听哪！”一见人到，潭宇便大跨步迎了上去。

    苏轼笑着上前应酬：“凤翔有潭兄这等高士，又有一众父老忠厚笃敬，自有上天庇佑，苏某岂敢居功？”

    原来潭宇带一众乡民，已在此等候多时，他在家中备了酒宴，只待众人一来，便邀至家中把盏慰问。苏轼爱热闹，决定与民同乐。王弗却看出辜舟喜静，叮嘱了句“少饮酒”，便带辜舟先行前往官舍。

    一路喧嚷，不少人向王弗作揖问讯，口称“王娘子”，“又要接济小乞丐啊”，王弗也不多作解释，笑着一一回礼。将到官舍时，日已西沉，闲人们归家打火做饭，街头巷尾稀稀落落摆出各色摊位，熟食酒店也纷纷飘出酒肉香味。

    辜舟许久不见此等烟火之景，转头四处张望，回神发现自己已被王弗拉至一家食摊。

    王弗道：“大伯，来份炙肉！”

    “好嘞！”胖胖的摊主憨态可掬地迎上来，“王娘子，今日来得早哇！没跟苏贤良一起？”说着打起火来，利落地烤着兔肉。

    肉香滋出，随佐料飘向辜舟，辜舟舌底直冒口水，惊讶地盯着肉。她在太茫峰几乎顿顿烤肉吃，可她手艺差得很，哪里烤得出这等香味，只求饱腹罢了。

    王弗笑道：“苏贤良正与民同乐，哪里还顾得上家。”

    “嗨！”摊主答应着，把肉包好，递过来。王弗接过，放到辜舟手中，道：“李大伯炙肉手艺一流，快趁热吃。”

    摊主道：“那是！小娘子赶紧尝尝！”

    辜舟被摊主的热情感染，双颊染上一层粉色，眼角向下弯折，笑着点点头。

    辞别摊主，王弗拉辜舟去熟食铺子包些干脯，又去果脯店称些果子糕点，一股脑全塞给她，说要给她当零嘴。街上灯火明煌，晚风掀起辜舟颈间的碎发，她一手提着吃食，一手被王弗拉着，听她一路走一路殷勤介绍，觉得自己真是全天下最幸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