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车行十里,海味渐不可闻,朱敏一直紧贴车厢后壁的肩膀也终于松弛下来。

    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出了孚山城,没用与他直面相对,朱敏略感欣慰的同时,遗憾也喷涌而出。此去千里,怕是再不能相见了。

    她默念着他的名字,从怀里拿出方绢帕,帕子里裹着那柄玉鼓匕首。

    慧剑斩情丝,《维摩经·菩萨行品》如是说。

    朱敏看着冷光幽幽的匕刃,苦笑浮上唇角,原来结局早有开示,奈何局中人迷混,迟迟参不透。

    也好。那就祝他千愿遂心,万事顺意。

    六日后。

    “冰块呢,这点子怎么够,再去取!”

    秉笔周平掀开掐丝珐琅冰鉴的盖子,见里面只躺着四块冰,登时提声呵斥跪地的小内侍,“不长心的东西,主子害热,昼夜难眠,说过多少次了,冰须加满。”

    “可是……”小内侍嗫嚅着,很想说寒气侵身易生湿暑,但摄于秉笔的威迫,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连连顿首,“小的遵命。”

    “还磕什么磕呀,快去!”周平抬脚狠踹,小内侍骨碌碌滚下台阶。

    周平还想喝骂,却忽然瞥见殿门处人影晃动,他立刻收声,接着就见二皇子朱硕笑吟吟地大步走来,身后跟着个女子。

    周平赶紧掸衣正帽,迎上前去,笑道:“二皇子安泰。陛下刚还问起您呢。”

    他说着,目光轻轻扫过那素衣女子,不觉睁大了双眼,脱口道:“悦成公主!”

    朱敏看周平一眼,没有说话。对方脸上的惊诧令她不适,虽然这都是她的玩笑引起,当然更重要的是,她不喜欢周平,媚上欺下,小人行径,她懒得理他。

    朱硕笑道:“皇妹归来,我们要即刻拜见父皇。”

    这是皇帝朱权的要求,一旦找到朱敏,务必第一时间来见。

    周平不敢耽搁,立刻躬身引着两位少主进了养心殿。

    麒麟香炉,沉香袅袅。

    看着跪在地上的一双儿女,朱权的欢喜压倒了怒气,他夸奖朱硕办事周全,赏了他百斤冰镇西瓜,百斤羊肉,百匹缎子,让他回府歇息。

    周平跟着朱权十多年,甚能体察圣心,不等吩咐,便带着所有侍从悄然退下。

    殿中剩了父女两人。

    朱敏伏在地上,只觉寒气逼人,两手有些颤抖。她这欺君之罪是坐实了的,但不知皇帝会如何发落。要在以往,她定会先认错再求饶,可现在她只是默默等待。

    自作自受,后果自负。

    然等来的却是一句“起来说话”。

    朱敏没有动,低声道:“儿臣惶恐,请父皇责罚。”

    “错才罚。这次不怪你。”朱权叹声道,“是父皇没有照顾好你,让你受委屈了。”

    闻言朱敏喉头堵得厉害,根本说不出话。

    朱权继续道:“父皇知道,你不满意礼部挑选的驸马,我也不满意!这些没眼的家伙,选的都是些什么人!——敏儿,别怕,告诉父皇,你此次出宫,可碰到心仪之人?父皇会为你做主!”

    “没有。”

    “你起来说话。”朱权从榻上起身,伸手似要扶女儿,却忽地咳嗽了几声。

    朱敏听见动静,不觉抬头,朱权伸手端茶盏,盏里却没有水。

    此时殿内无人,朱敏只好自去斟茶,递给皇帝。

    一连三口茶水咽下,朱权才觉得气顺了些。他拿帕子擦擦嘴,问朱敏:“宣锐呢?他怎么样?”

    朱敏怔住,虽不知皇帝为何问起宣锐,但她明白,有些事死也不能认。

    于是她旋即回答:“宣将军带兵有方,大破倭贼,把孚山城治理得很好,人人安居,家家乐业。”

    “这些朕知道。”朱权摆摆手,“朕问的是,你可中意他?”

    “不,儿臣对宣将军甚是欣赏,但只是欣赏。”朱敏说着,脑子转得飞快,忽然记起什么,道,“在孚山,儿臣的确助他破贼,可那也是情急无奈之举。儿臣受父皇教诲,明白皇子皇孙皆有护民之责,儿臣不愿孚山城数万百姓受苦,这才仓皇使出下策。”

    “真的?”朱权盯住朱敏的眼睛。

    “若有欺瞒,甘受天谴。”

    “我就说嘛,我的女儿岂会违反祖制,不识大体!”朱权笑起来,拉住朱敏的手,“放心,父皇会为你撑腰。今儿不早了,你先回春晖阁,一切照旧。”

    “过几天,父皇下诏,封你为悦安公主。”

    朱敏又是一怔,她个“坐化”之人如何起死回生。

    朱权笑笑:“朕认‘王捷’为义女,臣民自是无话可说,你就名正言顺地回到宫里,还做朕的小女儿。”

    原来是这种做主,父母之为子女计深远,远到可以假戏真做。

    朱敏恍然,心中却是苦味迭起,她又要做尚国公主,又要回到从前。

    但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还不知太子朱岩如何呢。

    朱敏只好先谢恩,然后说要去看望太子哥哥,请父皇恩准。

    “去吧,你都是做姑姑的人了,要有大人的样子。”朱权想了想,“带朕的口谕,让太子如常理事,不必继续斋戒面壁。”

    拿到赦令,朱敏一刻也不耽搁,立刻去了东宫。

    “敏儿,你可回来了,太好啦!”太子妃梁玉一见朱敏,立刻抱住了她。

    她们姑嫂感情一直很好,淑妃去世后,梁玉自觉担起了长嫂为母之责,处处关照朱敏,朱敏本就同朱岩亲近,一来二去,朱敏把东宫当成了自己的家。

    “太子哥哥呢,父皇让他如常理事。”朱敏把皇帝口谕复述一遍,又要看一双小侄儿。

    “别急,都好着呢。”梁玉不想朱敏自责担心,故意说得轻快。其实太子被禁足,朝中非议甚多,她严禁宫人传话议论。

    说完,命人看茶,招待朱敏,让小宫娥去把奶娘请来,又亲自去佛堂告知朱岩。

    “太子哥哥,对不起!”朱敏一见朱岩,眼圈就红了。

    朱岩明显瘦了,连身上的白绸蟒袍都撑不起,一走,飒飒声响。

    “没事,真没事。”朱岩拍了拍朱敏的肩膀,笑道,“伏天本就要藏,我倒乐得不出门。”

    他说得轻松,朱敏却是心压千钧,她还想说什么,奶娘抱了一对麟儿过来。

    粉团奶香,甚是可爱。

    朱敏喜欢得不得了,忍不住伸手去抱,谁知小儿不让。

    “过两天,跟你熟了就好啦。刚开始,连朱岩也不让抱呢。”梁玉笑着宽慰朱敏。

    朱敏忽然记起,这是第一次见侄儿,该有见面礼的,可她直接从养心殿过来,并未准备,顿时有些羞赧,下意识地就要拿银票,可转念想道,东宫不差银子,得是物件才能表达心意,只能后面再补。

    众人正逗着两个宝贝玩,就见哥哥朱铮忽然哭起来,扭头直看奶娘,他一哭,弟弟朱铄也跟着扯开嗓子。

    “饿了吧?”梁玉让奶娘带儿子去喂奶,她也跟了过去照看。

    刚刚热闹万分的殿厅,又恢复了安静。此时已过未时,日光斜射,将芭蕉的影子扯成长条,条条印在地上,驳杂杂的。

    朱敏脸上的笑容淡去,她看看朱权,很想问父皇是如何得知她离京之事的,可又张不开口。

    好在朱权主动提起了此事。

    他拿热毛巾擦擦手,拿起粒葡萄放进嘴里,慢慢吃完,方道:“你跟威远将军宣锐,是怎么回事?”

    “你为救他,不听同知孙晟闭城之令,鼓动军士出城,征用渔船;他为寻你,数日不归,连军务都不顾打理。——别急眼,奏折上就是这么写的,我只是复述而已,朝廷上的传言更难听,知道吧?”

    朱敏后背一片冷寒,她靠在圈椅背上,说不出话。

    这就是人言可畏,三人成虎啊,朱敏的头忽地刺痛起来,疼痛令人清醒,她问朱岩:“可是孙晟上的折子?这是恶人先告状!他不肯发兵,一旦城破……”

    “那也轮不到你出面。”

    朱岩冷了声音,“孙晟作为青金卫指挥同知,宣锐不在,他有权处置,后果他负。你即是‘王捷’,就是民,民要听令。退一万步讲,哪怕你是悦成公主,也不能插手军务,你犯了大忌。”

    “你还好,有父皇撑腰。可宣锐呢,他不党不群,无人替他说话,而父皇最恨外臣跟后宫往来!”

    朱敏急道:“不关宣锐的事!”

    “是你的事?你真跟他——”

    “没有,我跟他什么都没有!”

    朱敏说着,强迫自己迎视朱岩的目光,这时不能躲,躲就是心亏。

    片时,朱岩移开视线,幽幽地叹口气:“这样最好!宣锐是将才,尚国的海防还得用他!你是公主,有的是才俊供你挑!别忘了祖制!”

    又是祖制!

    朱敏听得耳朵疼,她嚯地起身,说声累了要歇息,就急急离开东宫回了春晖阁。

    梁玉喂完儿子回来,不见了朱敏,颇是纳闷。

    “我让人备了宴席,想咱们一家人吃个团圆饭。”

    “过了这阵吧。她心里乱得很,等她理顺了。”朱岩负手立在殿前。

    “你可是说敏儿了?”梁玉嗔声道,“她能遇见个喜欢的不容易,你做哥哥的怎么不帮她呢?”

    “帮她就是害她!她很聪明,一定能想通!”

    朱岩说着,强压下心头的喜悦。他一直想拉拢宣锐,未得其门,刚才看朱敏的反应,两人一定有事。

    “宣锐!”朱岩默念一声,攥起了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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