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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这次击杀倭贼,杨田主动请缨为先锋,带队斩首千余人,可谓战功赫赫,不过军功簿上却无有他的名字,排在第一位的是余庆,单独杀贼一百一十人。

    宣锐看完簿子,提笔蘸墨,问案前俯首之人:“想好了?”

    杨田应声:“属下一定会守好千刃崖,还请将军成全。”他的语气既愧疚又决然,一听就是发了誓愿的。

    宣锐却不是菩萨,有求必应,他冷声道:“你倒是躲清闲,四百多人的善后之事不管,却要跑去千刃崖,你以为躲起来,这事就算完了?”

    杨田无言以对。他之所以要去守第一哨岗就是为了赎罪,本来他打算战死的,可惜倭贼不经打,他砍坏了两把刀,却毫发无伤。

    宣锐瞥他一眼,“真想补偿?”

    “请将军明示。”杨田的头更低了,自从知道是他之误造成大祸,他每日都蔫头耷脑的,仿佛被拧断了脖子。

    “照顾好兄弟们的家人,这是其一。其二,兄弟们的冬衣由你负责。”

    宣锐说着,在军功簿最后一页落笔,杨田低着头,不知他写了些什么,只是力不从心道:“将军,我的俸粮就那点,你知道的,我就是一口不吃也顾不过……”

    “谁让你拿粮了!抚恤米钱府里会出,你去跑个腿不难吧?日常照应一下能做到吧?”

    “能!”

    “去吧,我跟宋海说过了,冬衣钱也跟他那儿取。”

    杨田没动,他犹豫了片刻,又道:“将军,属下还是想去千刃崖,黑虎堡也行!”

    “这是军令,执行!”

    “是!”

    杨田悻悻离开书房,宣锐在簿子上添完字,待墨汁干透,仔细收好,让人送去督司府。

    门刚合上又开,却是杨田,他急吼吼地进来,“将军,敏姑娘来了,是在厅上,还是……”

    话没说完,宣锐已迎了出去。

    朱敏今日穿了身碧绸曳撒,头带网巾,手拿拜匣,日光下望去,亭立如芭蕉。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将军府,可宣锐欢喜得眼睛都弯了,她能主动来寻他,她来了,光是这一点,都让他畅快得如伏天喝上紫苏熟水。

    宣锐引着朱敏往后院走,他很想把府上种种都讲给她听,然朱敏却在前厅就停住了步子。

    “宣锐,我来是请你帮忙,有点急,我能在这儿说吗?”她没带斗笠,一张脸晒得红晕晕,细密汗珠渗出巾角。

    “好啊。”宣锐无有不从,立刻将人带进厅里。

    偌大的厅上只摆着一案四椅,案上放一瓶荷花,甚是静雅。三戟纹门窗隔断日光,步入的瞬间,清凉扑面。

    朱敏身上有汗,不想坐,宣锐便陪着她同立,两人立在案前,嗅着荷香说话。

    “你画个押,把酒铺转到将军府名下。”朱敏从拜匣里取出两份契贴,还有笔墨。

    “为何?”宣锐说着忽地记起了什么,脸上的笑容登时僵住。

    “三个月后,我一定离开。”

    他刚要说什么,朱敏开口道:“别急,听我说。”

    “身弱不担财,听说过吧。”朱敏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我就是。自从开了这酒铺,我时不时地就闹点小灾,这可不行,我是惜命之人,想活到一百二十岁。所以,请你帮我分担。”

    “你可别拒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她说得认真,宣锐却是犹疑。

    他想了想,道:“好,我可以签字。敏儿,你也要答应我,那什么三个月就走的话不算数。”

    “我请你留在孚山城,好吗?”

    朱敏笑道:“你想什么呢,我还要种番薯,你赶我我也不走。”

    闻言宣锐这才提笔画押,又让杨园取了府印来盖上。

    看着契贴上并排的两个名字,一遒劲,一端正,朱敏心中一动,莫名很想触摸那端正之名,但也就是一想,她即刻提起番薯用地之事。

    “至少十亩。”原来从孚山岛带回的二百斤番薯,都让朱敏育了秧,可喜的是,秧苗很盛。

    宣锐略一沉吟,道:“成,但得给我三天时间。”

    “好,我等你信。”

    这时杨园又捧了鲜果清茶进来,说午饭已备好,请朱敏留下用饭。

    朱敏犹豫了一瞬,还是以酒铺有事拒绝了。刚才她撒了谎,她的确是要离开孚山城,是以她不能在将军府多待。

    她接不住宣锐看她的眼神。

    当然,如果朱敏知道,此后再无机会同宣锐在孚山城好好吃饭,她一定会留下来,同他吃完这顿午膳。

    可惜,人无先知之明。

    这日她离开将军府,骑马经过一品鲜酒楼的时候,被人拦下。

    “殿下,恕陆童无礼。您请!”

    朱敏无法拒绝,因为这陆童乃她二皇兄朱硕的贴身侍卫,他敢拦她,不言自明。

    果然一进一品鲜二楼最大的雅间,就见朱硕负手立在窗前,一身素绸程子衣,却遮不住逼人贵气。

    朱硕打量着朱敏,笑道:“五妹妹,你可真是调皮,连父皇都蒙骗过去了。”

    “说吧,你要做什么?”

    朱敏很了解她这个二皇兄,唯利是顾,没什么情分可言。

    之前在宫里,她请他帮忙带些宫外的耍物,他都要算上跑腿钱。这样的人,要想其帮忙掩饰死遁一事,还不定开出什么价码。朱敏知道自己猜不到,便请他直言。

    朱硕倒也痛快,他一字一顿道:“请妹妹回宫,咱们一家团圆。”

    “我要是不呢?”

    “妹妹孝悌,怎舍得父皇牵挂,又怎肯让太子禁足?”

    闻言朱敏心中一凛:“你什么意思?”

    “看来妹妹还不知道。”朱硕走到茶桌前,斟了两杯茶,“这事说来话长,妹妹请坐,容我慢慢说来。”

    朱敏没动,脑子却是转得飞快。太子朱岩被禁足,邸报没见消息,可见父皇朱权没有明诏,那就非关政事,剩下的只能是家事。

    朱岩刚添了麟儿,正是得圣心之际,他会做何事惹恼父皇呢?难道是他帮自己制作户帖一事泄漏?不然朱硕又岂能找到她?

    朱敏想着,不觉后退一步,就听朱硕笑道:“妹妹是聪明人,最不肯牵连他人,太子能不能走出东宫,可就看你的了。”

    果然如此。朱敏后背冒出了冷汗,储君不能出东宫,后果可想而知。

    她知道,东宫身为众矢之的,不少人盼着其出事,这其中就包括朱硕,他只比朱岩小六个月,自是不肯屈居亲王之位。

    可不对呀,若真到了那一天,不正合了朱硕的心意吗?哦,是了,只凭这件小事不足以撼动太子之位,但皇帝既知自己的女儿私自出京,就不可能放任不管。

    也许朱硕是领圣命来的。

    要抗旨吗?

    这个念头一出,就被朱敏自己掐灭了,别说她不会武功,就算会也不是陆童的对手,更遑论朱硕还有十二暗卫,个个都是顶尖高手。

    他们不会放她离开。

    朱敏不是钻牛角尖之人,一旦想明白,立刻也就做出了决定。

    “我跟你回去。不过得等四天,我要收拾打点。”

    “妹妹请便。皇兄我也有一件公事要办。那说好了,四日后陆童去紫英万年接你。”

    目送朱敏离开,朱硕懒懒打个哈欠,吩咐陆童,“走吧,去将军府。”

    听到接旨的消息时,宣锐正跟杨园商量烧山垦地之事。他是言出必行之人,说三日就是三日。

    “时下六月,四季花不易栽种,石山西北那片花地不如先挪出来,种番薯,容属下把蘑菇山下收拾出来种花,如何?”杨园提议道。

    “蘑菇山远,摘花走十里地,来回二十里,不行,太累。”宣锐道,“蘑菇山种番薯,你多带些人,三日清出来。”

    “那儿向阳地不够十亩。”杨园又提出问题。

    “有多少算多少,剩下的让岗哨种,我记得红礁寨有块菜地,得四亩吧?”

    “是。”

    “让他们腾一半出来。”

    话音未落,就见府卫来报,说圣旨到。

    对这道旨意,宣锐早有心理准备,青金卫大捷,圣上都会按例褒奖,是以他很平静地换上豹纹补子赤色公服,去迎接天子使者。

    然在看清来人的瞬间,宣锐眉头不可抑制地微蹙。

    居然是朱硕!

    尚国二皇子亲来宣旨,这等殊荣之下,又是何种暗涌呢!

    自己没有接受赵林的招揽,不肯投入硕党门下,宣锐相信,朱硕不可能不知道。

    那么他此来,究竟要做什么呢?纡尊降贵亲自示好?还是威逼利诱迫人就范?

    很快朱硕就亲自揭晓了答案。

    当然是很含蓄的,贵人做事从不莽撞,讲究的是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朱硕亲自扶起宣锐,把圣旨放到他手里,笑道:“宣将军,圣上特许你入京谢恩,这次你可以多待些日子,不用过家门而不入。对了,本王也要回京,你要是方便的话,同本王一起,如何?”

    好一句“过家门而不入”,这是提醒宣锐,本次能入京谢恩,是他朱硕替他求来的,毕竟上次宣锐替赵林入京送贺礼,朱硕是知情的。

    这种示好,倒是让人不忍拒绝。

    宣锐的确很久没见祖父、姐姐他们了。他该回去看看,可这样以来,就等于把半只脚移向了硕党。

    不行啊。

    “殿下,末将尚需打理军务,没有三五日上不得路,您贵人事忙,还请先行。”

    “都说宣将军恪尽职守,今日一见,果是确然,本王理解,但本王四日后启程,你可得送我。这点子工夫有的吧?”

    “自然。末将会在孚山城南门,恭送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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