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敏上前一步,指着那车米,对宣锐道:“金公子,这些米,能卖给我们吗?你也看到了,我们受了灾荒,急需粮米果腹。”

    《大尚律》规定,非战时,军粮可以民用,按市价结算。若宣锐同意卖米,那这些当真是军粮,否则就是黑粮。朱敏认为,一个有二心的将军,是不会把自己的粮草转手的,因为那等于授柄于人。

    朱敏望着宣锐,心中颇是忐忑,要是他不卖,她又该怎么办?

    好在宣锐没有让她作难,只略一沉吟,就答应了她的请求。

    “姑娘,这只有三十石米,够吗?若要多些,也可以。”

    哦,这个提议倒是意外之喜。朱敏的心一跳,若能就近就快拿到米,是再好不过的。宣锐倒是慷慨,不愧是将军。

    她想着,直接报上了所需米数,一万八千石,“那个,金公子,你们能给送到武鸣县吗?交给这位牛老爹。”

    说完,朱敏指了指立在车旁的老牛头。

    “好。”宣锐应着,让属下同老牛头等人一起搬米装车。

    朱敏走上官道,同宣锐结算米银。

    “两石一两银子,一万八千石,共计九千两。”宣锐轻声道。

    朱敏打开随身青布包袱,刚要取银票,忽记起了什么,她按住包袱看向宣锐,“金公子,这只有三十石,我不能付钱。”

    说这话时,朱敏脑中莫名跳出了只黑豹子,张牙舞爪的,看着凶,其实不咬人。

    不算傻,还知道一手交货一手交钱,宣锐想着开始跟朱敏解释;“米,一定足数给你,放心。但我手边只有三千石,剩下的在后面,最多七天就能过来。”

    “这样啊,那请公子立个字据给我。”

    “没笔没墨的,我没法写。”

    “那……”

    正说着,就听马蹄飞响,朱敏与宣锐同时回头,杨田已赶至近前,跳下马来。

    一看到朱敏,杨田都顾不上给宣锐行礼,径直冲朱敏喜道:“哎,姑娘,咱们又见了,我就说嘛,咱有缘。太好了,你跟我们一起回澄州。”

    朱敏没应这话,却道:“杨公子,你来得正好,我买了金公子的米,你给做个保人,如何?”

    “什么金公子?”

    杨田脸现疑惑,还要说什么,宣锐忍不住干咳了两声,插话道:“我把米卖给这位姑娘了,先交三千石,剩下的一万五千石七日内交齐。你既与姑娘认识,就做个保人。”

    闻言杨田的头更大了。可宣锐向来说一不二,他只有服从执行的份,于是茫然应下。

    “姑娘,需要我怎么做?”杨田问朱敏,“画押,还是典押,我身无长物,不值钱的。”

    朱敏道:“你人就是最好的担保。我信你。但咱们先小人后君子,要是米交不齐,我可要找你索要的。”

    说完,朱敏从青布包袱里取出五张银票递给宣锐,“这是一万两,不用找零了,一千两算是脚钱。”

    “一万两!”杨田瞧着宣锐手里的银票,忍不住喊出了声。

    这些米,他听宣锐说过价钱,四石一两,一万八千石不过四千五百两,可宣锐转手就翻倍卖出,这,这也太黑了些。

    是的,宣锐提了价。在听到朱敏要买米济荒的时候,他先是惊讶,继而好奇。他倒要看看她是否真心救济灾民。

    其实,宣锐已知道武鸣县因河道决口而遭难。就在今早,他们车队走到青莽岭时,遇到了武鸣县的灾民。

    宣锐即刻令人煮粥分发。

    军士正忙着,不知从哪里跑来匹青骢马,惊了最前面粮车的枣红驾马,那枣红马拉着车沿路狂奔,宣锐先是派两个属下追赶,后来不放心,自己也赶来瞧看,结果就见属下挥刀冲向个荒民,于是出口喝止,然后便有了接下来的卖米之事。

    宣锐把陈米按新米价卖给朱敏,还有一个原因。他手头实在是紧。为了筹米银,他当掉了祖传玉佩,两年期限,赎回需七千两,宣锐本以为无望,就凭他一年四百石的俸禄,万万是赎不回的。谁知遇到了朱敏这尊呆头财神,概不还价。

    宣锐自然笑纳,当下他生怕杨田说出什么坏买卖的话,赶紧岔开话题,让杨田去帮老牛头等人装车。

    朱敏何等伶俐,早瞧出宣锐的遮掩之意,但她没有询问,每个人都有难处,况宣锐是个将军,身负边防重责,有秘密不意外。

    *

    朱敏回身,瞧看众人搬米。宣锐立在不远处,也望着车架。日头虽被云彩遮住,还是竭力射出白光,轻轻罩住两人。

    不一时,米车装好,杨田卸下自己的马,套上车,转身对朱敏道:“姑娘,不介意的话,上车,我拉你回去。”

    朱敏摆手,“我需要匹马,车就不坐了。”

    杨田看向宣锐,“将……公子,姑娘要骑马。”他的意思是让宣锐骑马载朱敏,宣锐却是让属下腾出匹马给朱敏。

    “这个多少钱?”朱敏说着就要掏银子,不等宣锐开口,杨田急道,“不要钱不要钱,姑娘请上马。”

    宣锐瞥了杨田一眼,没有说话。

    朱敏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说完,她牵住缰绳,跟老牛头等人告别,“牛老爹,米有了,金公子会派人送到武鸣县,由你接收。接下来就要麻烦诸位了,我还有事,就不过去了,咱们就此别过,后会……”

    “无期”二字尚未出口,老牛头急了:“不成!姑娘,你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热粥都没吃一口,我不能让你空着肚子赶路。”说着就牵住了朱敏手里的缰绳,让她好歹吃饱饭再走。

    宣锐听着两人对话,不禁看向朱敏,难怪总觉她瑟瑟,原是腹中空空之故,还真是傻,米在眼前,都不知道吃。

    虽是如此想,宣锐却没有开口,他找不到开口的理由,他个卖方,有什么资格要求买主呢?

    杨田却急了,抢声道:“姑娘,你走什么呀!说好的,咱们一起回澄州。”

    朱敏道:“我赶路,你们得把粮送到武鸣县,我就不等你们了。”

    “不不,姑娘,去武鸣县自有别人,我们公子是回澄州的,你跟我们公子一道呗。”杨田说着,连连冲宣锐使眼色,期望宣锐开口留住朱敏。

    宣锐只是不语,一张黑脸看不出阴晴。

    杨田无法,只好上前抢过朱敏手里的缰绳,耍起了赖皮,“这马,不能给姑娘了,姑娘要走,就走吧。”

    “你……”

    胳膊上的刺痛打断了朱敏的话,今早醒来,她就发现胳膊上的擦伤处红肿发炎了,但没有药,只能忍着。

    没成想这会子发作,疼得厉害,朱敏咬紧了唇,眉头微蹙。

    宣锐眼尖,瞧出她在忍耐什么,脱口道:“你怎么了?”

    朱敏摇头,“没什么。就是需要一点儿跌打损伤药。”说这话时,她那本来苍白的脸色变得一丝血色也无,声音也越来越低。

    宣锐却是听得清楚,她受伤了。

    “有药,在那边车上。”

    “杨田,带她回去。”

    *

    朱敏又回了关帝庙。还是因为避雨,但这次不是她一人,而是浩浩荡荡几十人,再加上车架、粮米、马匹,庙里庙外,沸喧盈天。

    宣锐派人抢修了东西两侧廊房,东侧住军士,西侧给流民,正殿住妇孺。

    上药包扎完毕,朱敏就一直迷糊昏睡,疲累加雨淋,她有些发烧。

    杨田从郭大姐处得知后,着急忙慌地去告诉宣锐,请他拿主意。

    宣锐想了想,没说什么,只是取了笠帽、油衣,转身走出庙门,骑马而去。他去了小莆镇,先去药房抓了柴胡桂枝汤药,又去笔墨铺写了调粮书信,剩下的一万五千石米,他让属下从运河送至安州,到时会有武鸣县的许县令派人去接。

    宣锐认识许县令许亮,六年前,两人同进京应举,住在一家客栈。后来两人双双报捷,还同宴同庆,只是一文一武,一个补了县令,一个去了海疆。

    武鸣县此次遭灾,虽然朱敏赠米相助,让老牛头负责分发,可宣锐不放心,为防哄抢,他也给许亮写了封信,请许亮派人维持秩序。

    两封信寄出后,宣锐又去买了酥糖,这才赶回关公庙。

    杨田正带着人宰剥马肉。那匹受惊的枣红马,找到了,它跌足滚进泥塘里,拧折了腿,没法行走,军士们便决定拿它打牙祭。

    汪二、高大嫂等人也围在近前,相较于军士,他们更想吃肉。其时雨还未停,只是比上午小了些。众人冒雨动手,准备烤马肉,高兴得很。

    见宣锐进来,杨田立刻迎上去,笑道:“公子,今晚咱们——”

    宣锐摆手打断杨田,把汤药、酥糖交给他。

    杨田看着手里的纸包,惊讶万分,“公子,您这是专门,您可太……”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宣锐那凌厉的目光斩断。

    “顺带而已。”宣锐淡声道,继而下了命令,“杨田,你带人去武鸣县,务必保证米粮都交到灾民手中。”

    杨田应着,犹豫了一下,悄声问宣锐:“将军,您怎么又姓金呢?”

    原来宣锐只是让属下称自己为公子,都是自己人,无需化名,今日朱敏问他,他临时起意,想了个“金亘”。

    “化名。”

    杨田听了刚要点头,却又摇头,“不是,将军,您怎么能骗姑娘呢!姑娘说,朋友之间要坦诚相待,您这不说实话,接下来怎么办嘛。”

    宣锐忽然有些明白朱敏为何要杨田做保人了,他无奈地看着杨田,很想打他一顿,但他忍住了,他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杨田,坦诚相待是相互的,我问你,你告诉那姑娘自己的名字了吧?”

    杨田点头。

    “那姑娘的名字是什么,你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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