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玉峰

    亡夫安怀年并不葬在京城,出殡当日暂时停灵在法安寺,待到七七四十九日后扶棺回乡,到杭州祖坟安葬。

    从法安寺回来,苏璃浅已是脚步虚浮,若没有空青一路扶着,怕是连路也走不稳了。

    院子里那些夫君挚友送来的得力下人们放下手里的活,站成两排朝她恭敬行礼,“夫人。”

    “辛苦了。”苏璃浅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声音很轻,“你们先回去吧,往后如何……容我再想想。”

    她孤身一人,实在用不了这么多仆从奴婢,夫君虽留下一笔不菲的钱财,可往后时日还长,她也需斟酌用度。

    为首的一位约摸四十上下、面容和善的妇人上前一步朝她福身施礼,“一切听夫人调遣,奴婢瑶娘,先领大家回去,厨房里煨了参汤,夫人记得喝一些。”

    “好,多谢。”苏璃浅点头致意,目送众人离开才回房。

    空青服侍苏璃浅更衣时才发现她脖颈上的伤口渗血了,瓷白的肌肤上那一抹殷红格外刺目,草草缠上的纱布已被浸透,鲜血如泪滴般淌到了锁骨下方。

    上午那出闹剧她如今想起来依旧心有余悸,苏侯爷疯魔似地要带她家夫人走,夫人不得以以死相胁,当时她和鸣山都被拦在灵堂外靠近不得。

    夫人向来柔弱,原本她也以为夫人是吓唬侯爷的,没想到她竟真用青簪在脖子上划出长长一道血口,然而侯爷还欲用强,直到夫人用青簪对准自己的脸作势要毁掉容貌才勉强作罢。

    她匆匆拿了药箱过来,边拆纱布边抹泪,“夫人,你对自己也太狠心了些,怎么就下得去那么重的手……”

    苏璃浅“嘶”了一声,贝齿轻咬下唇忍着疼,待空青帮她清理干净伤口上了药才玩笑道:“当时也是傻了,早知父亲最在乎的是我的容貌,我就该先划自己的脸,平白让脖子遭了罪。”

    空青可一点也笑不出来,噘着嘴满腹幽怨地瞪了苏璃浅一眼开始默默收东西,收到一半又气不过,

    “那些个吊者们也真是,还说是少爷挚友们派来的,冷眼旁观那么久,您把侯爷吓退了倒一个个站出来劝解调和了,早干嘛去了?”

    “我与父亲起争执毕竟是家事,外人自然不好随意插手,也不能怪他们,若不是他们跟着小娘和刘管事一同劝父亲,这闹剧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误了出殡才是大事。”

    空青还是气鼓鼓的,对苏璃浅也没好气,“夫人赶紧把参汤喝了,瞧您这样,少爷都要心疼得从棺材里爬出来了!”

    苏璃浅失笑,乖乖端起参汤一饮而尽,“那倒是求之不得!”

    笑着说的话,言罢眼尾却晕出一抹红。

    喝下参汤,勉强用了几口吃食,总算将空青打发了出去,苏璃浅靠在窗边的罗汉床上一合眼就入了梦。

    梦里,午后阳光正好,安郎就斜靠在这张罗汉床上,双腿盖着她亲手绣的紫藤花纹案的薄毯,她依偎在安郎身边,手里做着针线,缠着他给她讲浮玉峰的故事,那些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们的一桩桩趣闻轶事。

    安郎讲起故事来亦是温煦如风,凤眸里似藏了整条银河般星芒闪烁。他总有法子逗她笑,他说她笑起来最是好看。

    梦里她再次被逗得开怀大笑,绣绷掉地也无知无觉,笑着笑着,忽觉脸上冰凉一片,抬手去抹才觉出那是眼泪。

    苏璃浅悠悠醒来,满心的哀苦与怅惘。

    那样的日子再不会有了。

    手边小茶桌上放着一块玉环和两大摞白封,苏璃浅撑着坐起来,拿起玉环仔细端详。

    玉环是今日法安寺高僧释尘所赠,上好的羊脂白玉,触手温润细腻,没有繁复的纹样,只刻了一朵长叶雪莲。

    释尘大师是大荣朝最年轻的高僧,佛法高深,但行踪不定,连当今圣上也不是轻易得见的。

    今日停灵时恰逢大师远行归来,特为夫君安怀年念经超度,临了将这块玉环交给她,还特地关照若有难事可以寻他。

    苏璃浅手指在长叶雪莲上轻轻摩挲,莫名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故事里,浮玉峰盛产长叶雪莲,也有一位醉心佛法的少年……难不成,浮玉峰是真实存在的吗?

    心念转动间,她拿起一个白封,用裁纸刀小心拆开一封来看,里面是厚厚一叠银票,还有一封手书,手书一角赫然印着一朵长叶雪莲,与玉环上的那朵一般无二。

    手不自觉颤抖起来,苏璃浅抚胸深吸一口气,平复些许才慢慢展开手书。

    兄嫂展信安康:身份不便无法到场,望宽宥。吾与安兄情谊甚笃,书不尽言。随信附礼金三千两,仆妇身契若干,京郊田庄地契五张,请务必收下。若有难事可寻瑶娘递信。务望节哀!

    一个个白封拆开,皆是带有长叶雪莲标记的手书,一叠叠礼金加起来苏璃浅几辈子都花不完,还有数不清的田庄商铺、仆从丫鬟,都是“务必收下”、“有难事可寻人递信”,且都没有标注具体姓名。

    苏璃浅被这一堆贵重万分的白封砸蒙了,她闭眼思索片刻,支起窗户唤鸣山过来问话。

    “你自小跟着夫君长大,可去过浮玉峰?”

    鸣山点头,眼眶红着,从今早延续的激动还未消散。

    饶是心中有了几分猜测,但经过鸣山的证实,苏璃浅还是有种镜花水月的感觉,“所以浮玉峰确有其事,那些传说都是真的?夫君那些师弟们也是确有其人?”

    鸣山再次点头。

    “可夫君明明说只是个消遣故事而已……”苏璃浅依旧不敢相信。

    鸣山轻叹一口气,偷偷看了苏璃浅一眼才道:“也就是夫人,对少爷说的每一个字都深信不疑,您也不想想,这浮玉峰上的种种件件大小事、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少爷都不厌其烦跟您讲了那么多遍,哪里是故事,分明是少爷的亲身经历啊!”

    苏璃浅张了张嘴,又闭上,伸手指向那堆白封,“所以,这些都出自安郎那些小师弟们?”

    “是。”

    “所赠之物能否退还?”

    “夫人也知除了少爷,无人知晓他们的真实身份,即便想退也无处可退。”

    苏璃浅扶额,“好……好……你先下去吧,容我……缓缓……”

    ……

    是夜,东宫。

    太子陈锦羡与诸臣议完事,特命东宫首辅顾泽留下说话。

    当今圣上龙体抱恙,朝堂大事均已交给太子主理,东宫承明殿俨然是大荣朝新的权利中心。

    经过一整日的繁忙嘈杂,承明殿终于迎来片刻宁静,桌案上未来得及撤下的茶汤还有袅袅热气浮散。

    太子在窗前负手而立,外头夜色已浓,一轮明月当空,清辉如瀑,泠然幽寂。

    “这么些年,孤总觉得唯有浮玉峰上的月亮最圆最亮。”太子享受着这片刻的空闲时光,感叹之余眼中一丝亮光一闪而逝。

    顾泽慢慢踱步到太子身侧,抬首仰望。

    太子习惯了他的寡言,继续道:“今日是大师兄出殡?”

    “是。”

    “既有临终托付,照看着些。”

    “是。”

    “回去吧。”

    顾泽一出东宫,小厮吉昆迎上来跟着上了马车。

    每日议事完毕,还有许多案卷事务需要处理,顾泽并不住在城内镇北大将军府,而是常居京郊别庄,路程不短,故而他一般都在马车里处理公务。

    今日属实疲惫,顾泽没有打开装有案卷的匣子,而是靠着车壁闭目养神。

    吉昆轻手轻脚给主子沏上一壶茶后退到马车一角,静候吩咐。

    “锦官巷那边事了了?”

    顾泽沉默许久,突然的开口倒让吉昆吓了一跳,他赶忙上前两步,躬身禀报。

    “回大人,今日曲折,但总算事了,安郎君已停灵法安寺。”

    “哦?”顾泽本已端起茶杯,闻言又放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看向吉昆。

    感受到主子目光的吉昆有些紧张,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好想到哪说到哪。

    “大人猜得没错,今日停灵果真碰上释尘大师云游归来,不仅特为安郎君念经超度,之后还与苏三娘子说了好一会儿话。”

    顾泽嘴角微勾,“他倒是一点不遮掩,也就是大师兄面子大……”

    吉昆不明所以,只好牢牢闭上嘴巴做倾听状。

    “继续说。”

    “是,今日苏侯爷去灵堂大闹了一场,还未封棺就急着将三娘子带回侯府……”

    “她从了?”顾泽下意识地说。

    “没,没有,苏三娘子以死相逼,一根青簪在脖子上划了那么长一道口子。”吉昆用手指比划着长度,脑海里浮现今日的场面。

    他混在吊者们的队伍里,离灵堂最近。

    那时苏侯爷面目狰狞,步步紧逼,苏三娘子拔下头上青簪,一头墨发披散于雪白素衣之上,杏眸含怒,姿态决绝,美得那叫一个惊心动魄,饶是铁石心肠之人也难不生出怜惜之情来。

    “苏侯爷是真无耻,竟用三娘子小娘的性命相胁,苏三娘子无法,心一横就要再划一道毁去容貌,这才堪堪将他慑住,之后下人、吊者们纷纷上前劝阻说和,闹剧才停歇下来。”

    “吊者都出面了?”

    “是,起初都是冷眼旁观,苏三姑娘吓退了苏侯爷之后才陆续有人站出来。”

    “一个个倒是精明!”

    顾泽从鼻尖轻哼一声,端起茶杯饮尽,叫停了马车,“我下去走走。”

    秋风肃杀,顾泽精神为之一震,他慢慢踱步于城外官道旁的楸树林间,回忆第一次见大师兄那位宝贝爱妻时的情景。

    那日大师兄安怀年成亲,锦官巷红灯笼挂了整条街,他从未想到素来低调的大师兄会这般行事。

    这让本想遥遥看一眼便走的他鬼使神差进了那方小小宅院。

    摘下红盖头的女子确实美貌可人,如同世间多数女子一般柔婉顺从。

    不,还不如多数女子。

    那怯懦卑微的模样令人生厌,侯府出身却被用来冲喜本就值得满腹牢骚、一腔热泪,可她竟连哭都不敢。

    嫁过去不到半年居然知道反抗了?

    “有点意思……”

    顾泽走了几步停下,远远跟着的吉昆小碎步跟上。

    “苏信又打了什么注意?”

    “回大人,小的特地查过了,是汇通钱庄东家万生梁,安郎君咽气第二日就带了五千两银票去了平昌侯府,与苏侯爷商议纳苏三娘子为妾之事。”

    吉昆借着夜色,并未收敛鄙夷之色,却不想被顾泽全数看了去。

    “那便更有意思了……”

    顾泽幽幽抛下一句话,转身出了林子,声音听着随意,却比寒风冷冽万倍。

    吉昆呆立原地,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不亏是煞星,真是吓死人!这话吉昆并不敢说出口,只在脑中回转一下便又打了个激灵,他交叉双臂用力搓了搓,转身急急跟上。

    ……

    京城某大宅后院,主坐之人听完下人禀报,面露笑意,“倒是个自己能立起来的……吩咐下去,送出去的那几个庄子,挑几个得力的管事过去。”

    “是。”

    ……

    黄河岸边停靠的一艘七桅大船上,看完飞鸽传书的男子感叹了一番:“看样子是个能扶得起的……”

    沉吟片刻后,他挥手招了下人到近前,“途径之处,各地货品特产每隔一季送去一次锦官巷。”

    “是。”

    ……

    皇城兵马司某营帐中,年轻将领嘱咐部下,“派一队暗卫过去,轮班值守。”

    “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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