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历二年冬,大雪纷飞。
还有半月便是新年,周府上上下下都忙碌了起来。采买的采买,布置的布置,原本冷清的周府总算有了些热闹的光景。
周沂看着下人来往匆匆的身影,拉了拉自己身上的披风,向后院竹林走去。
她平生最不喜热闹,一到过年便早早地躲起来。太傅屡次劝解,见她仍旧不为所动,便只得无奈地摆手叹息。
周沂是太傅独女,一出生便被视为掌上明珠。太傅对她是百般呵护,关怀备至。周沂更是生得一副好皮囊,面若凝脂,眼如点漆。当真是如同出水芙蓉般,清质凝韵。有此容貌,必当名动京城才是。
奈何其性子清冷,不喜喧闹。常年深居简出,京中甚少人见过这位小姐一面。只是听闻周沂喜竹,周太傅便特地在宅院僻静角落为周沂种了一大片青竹。竹林深处有一宅院,名唤清心阁,这便是周沂的闺房所在。
冬日里竹林仍旧青葱,在如此幽静之处远离喧嚣,倒也乐得自在。
周沂刚在竹林处凉亭坐下,身旁婢女奉上一杯清茶后便匆匆离去。她端起茶盏微抿了一口,便觉察出这是今年苏州新进贡的上好龙井,而今有此龙井的,圣上不过只赏赐了宁王一人。她朝着竹林深处蓦然一督,面上浮起淡淡的笑意来。手指在杯口摩挲了几下,然后举起杯:
“殿下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与我对坐一同品茶?”
一阵风吹过竹林,竹叶上的积雪纷纷落到地上来。齐泺就在这时拎着一壶热酒出现在周沂面前。
“品茶多无趣,小周,给你带了一壶酒。上好的女儿红,从母妃那讨来的。”
周沂轻轻地笑了笑,将披风围得更紧了些,站起身来,却并不行礼,只是冲他点了点头:“宁王殿下,周府有正门您不走,偏要走我这竹林。”
“这热酒,就当是过路费。多谢小周担待。”齐泺笑了笑,将酒放在石桌上“只是顺路,正巧要拜访周太傅问些政事,正好过来看看你。许久不见,你的身子骨倒是越发的不好了。”
周沂穿得极厚,披风是今年新进的上好羊毛做成的,十分保暖。寻常人在冬季哪怕身着单衣披上这披风也可御寒。可周沂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手仍然冻的有些青紫,她似乎还是极冷,虽然周沂竭力克制着但齐泺还是清楚地捕捉到了——在披风下她的身体一直小幅度地颤抖着。
齐泺皱了皱眉,快步走上前去轻轻拉住她的手。果然如同寒冰,凉的可怕。周沂面色一变,后退一步,抽回了自己的手。
“两三年了还是不见好转,当年果然伤得极重。你一直避着不见我,当真是因为此事。”
周沂摆了摆手:“不碍事,只是冬天有些惧寒罢了。政事要紧,殿下还是莫要在我身上耽误时间了。”
“我两年前离京办事,如今才回来。便听闻你已有两年没有在众人面前露面了。”齐泺将身上的狐裘披风解下,披在周沂身上。“外面冷,你明知道自己身子不行,又何苦见我 。装作看不见,回屋便是。”
“你若今日不见我,如何安心?”周沂顿了顿,雪一直在下,她的睫毛上已然沾上了几片雪。融化后的雪顺着她的眼角滑落,像是晶莹的泪珠。
见齐泺未曾说话,她也没有再说话,只是目光朝那片深邃的竹林望去,好像借着这片竹林,注视着别的东西。
当今皇帝是两年前登基的,在此之前,他是云国的骠骑大将军。
安历十六年,正月十五。
骠骑大将军齐渊起兵谋反,屠杀安国皇室满门。改国号为云,自拥为王。
齐渊膝下有三子,而齐泺,排行第三。在登基后被封为宁王。剩下的两个哥哥齐昭齐铭分别被封为寻王,承王。
未立太子。
安国皇室无子,唯有一女,名唤安辰。
安辰就在那个战火纷飞的春日,闯进了她的竹林。
周沂幼时与安辰玩得极好。安辰长得尤其明媚张扬,眉宇间透露出一股英气。周沂还记得,那时安辰拉着她的手说她身上的书卷气很重,是她所没有的。
她犹记得安辰说这话的神情,眉毛微微向上挑起,还带着微微的笑意。说罢还递给她一盒梅花酥,说是自己做的,还对母亲感叹道:
“小周长得当真是像小仙女。”
那盒梅花酥很好吃,此后周沂寻遍天下店铺,再也没有如此味道了。
母亲说公主将来必成大器。
幼时的周沂也这么觉得。她曾看过公主练武,那武艺是许多武将也赶不上的。
母亲拍了拍周沂的手:“公主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安辰与齐泺尤其交好。幼时母亲常常带周沂进宫同安辰玩耍,齐泺也经常在她身侧。
齐泺每次见到周沂都要递给她一颗橘子糖,然后揉揉她的脑袋:
“小周,闲暇时我教你武功可好?”
安辰则总是在旁边笑着:“她还小呢,你莫要伤了她。”
其实她跟齐泺安辰不过差了三四岁罢了,但他们两个总将她当做小妹妹照顾。
后来安辰及笄,日渐繁忙了起来。周沂不便打扰,只是心中记挂的紧,时不时传几封信过去。安辰每次回的都很认真,事无巨细。
送去的信里不过寥寥数语,回来的信就是长篇大论。随着信回来的还有大包小包的新奇玩意儿。周沂哭笑不得,苦了送信的差使,安辰每次送的东西都能拉满一车。周沂只得写信让安辰不要送这么多东西了,安辰照做,只是回信里语言有些许的埋怨。
倒是齐泺,闲暇时便找周沂,教她习武。
周沂天赋极高,一点就通。
那时齐泺和周沂最喜欢干的事情,是坐在房顶上,俯瞰竹林的景色。
那时齐泺问起周沂的志向,周沂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
“隐居山林,不问世事。做一个潇洒快活,悠然自在的隐士。”
说罢她指向远处京郊的群山:“瞧见没?这山我是断然看不上的。我要去的是最高的山,赏最美的景,做最快活的人!”
“豁达,小周,你将来必定成为一个世外高人。”齐泺眼里升腾起一股不明的情绪,“届时,我定带着一壶好酒去找你。我们两个,饮个畅快!”
“明日,便是你的及笄礼了。”齐泺看向周沂“礼成之后,我与安辰有一样东西送你。”
周沂这么多年来因为性子孤僻,只有两个朋友。
一个是安辰,一个是齐泺。
齐泺临走之前深深看了周沂一眼。
“阿泺。”
齐泺停了下来。
“你的志向是什么?”
齐泺苦笑一声:“我的志向……”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眼睛却向皇城望去。
犹豫了许久,最终一声长叹,转身离去。
夜里便传来了骠骑大将军起兵谋反的消息。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周沂愣神了许久。她看向慌乱的母亲,看向深夜入宫的父亲的身影。
她很想要拉住父亲,但父亲只回头看了她一眼,翻身上马离开。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正月十五,已然立春,但此刻她仍感觉到了冬日刺骨的寒凉。凛冽的风吹过,让她清醒了几分。
她安抚了母亲。抬头看,天空不知何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让这个本不平静的夜平添了几分悲凉。
她回竹林取了自己的剑,那是齐泺赠予她的。
“我与阿辰共同为你打造的。小周,这剑可一下刺破上好的软甲。危机时刻,可以用来杀人。”
齐泺笑着让她取个名字,她想了许久。
“尘落。”
她不想让这柄剑蒙尘。也不想他们三人的情谊蒙尘。
她握着这柄剑站到了清心阁的顶端。那里,可以看到皇城的景象。
此刻的皇城,灯火通明。
叛军尚未抵达皇城,倒是有不少武将来往的身影。相隔太远,看不太真切。
如此守了半夜,三更时小厮来通知:
“小姐,夫人让我传达于您:老爷刚刚传信说叛军日出前不会抵达京城,府内上下已安排妥当,您先睡吧。”
周沂昂了昂首,可惜如今睡意全无,横竖睡不着,不如在这守着。
雨已经停了,云层散开,露出银盘般的明月。
她的衣衫已经被雨水打湿,现下也无心情更换。索性顺着房檐坐下来,让风吹干她的衣衫。
此刻她心乱如麻,昏昏沉沉地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心跳得尤其厉害。她想起齐泺。齐渊在谋反之前一直带兵驻守在边疆。唯有齐泺以公主伴读之名留在京城,说是伴读,实则是质子。齐渊如此冒险行事,齐泺孤身一人,怕是不好过。
恍惚间,她想起昨日齐泺未回答的那个问题,眼眸中闪过一丝不可思议。她看向皇城,心中似有一根刺扎破了她的最后一丝希望。
“阿辰……”周沂喃喃道。她身形一晃,心越发跳得厉害,不好的预感愈演愈烈。
一阵狂风袭来,撩起她散落的发丝。
天,已然破晓。
后来,叛军攻入京城。周沂去了公主府,公主府上上下下,无一活口。
安辰也不见踪影,只是卧房里留下一滩血迹。
周沂看着那滩血迹发懵。将军府与公主府不过相差几步路,将军府早已在夜里被皇帝下旨封了起来。
可是,齐泺在昨夜根本就未回府,如今也不知所踪。尽管皇帝下旨全城搜捕,可仍未发现他的踪迹。
周沂本不愿染上是非,可偏偏,是他们。
她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空气中弥漫着似有似无的血腥味。
横尸遍野。
昨日还熙熙攘攘的京城,不过一日,便已寂寥无声。
残破不堪。
看着眼前的景象,她的心像是被什么堵了,喘不上气来,心烦意乱。
她只想找到安辰。别的,什么都顾不上了。
那一日,她近乎失了理智。她握着尘落,挨家挨户搜索安辰。遇到叛军便杀。
到最后,那姣好的容貌溅满了血,她冷漠地抹掉溅在眼周的血。拿着剑抵在其中一位叛军的脖子上:
“公主殿下在哪?”
“不…不知道啊…将军昨日通知我们不用管那个公主,说是…”他的喉结动了动,似乎在紧张些什么,“说是在京城那位小少爷会先杀了她…”
“你说得可是真的?”周沂这句话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她觉得自己的嗓子干涩得厉害,火辣辣地疼。
“自是真的……去公主府的弟兄们还在后院的地上捡到了小少爷的佩剑……上面沾满了血…”
周沂的心下一惊,眼睛红的更厉害了。她利落地将剑插进那叛军的脖子里,然后快速拔出剑,一气呵成,一击毙命。
她踉踉跄跄退后几步,眩晕感越发强烈,接着便是天旋地转,一下跌坐在了地上。
一股逆流抵住了她的喉咙,接着是一股腥甜在唇齿间弥漫开来。
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靠着尘落,她勉强站了起来。这时她忽地注意到,尘落这把剑的剑柄上刻着:
辰泺赠。
最后她在竹林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安辰。安辰正靠坐在竹子下,笑着看向她。安辰的衣衫被鲜血侵染,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那个原本意气风发的少女,此刻却浑身是伤,眉间的英气被落寞与恨意替代。
万物寂寥,在幽静的竹林里,只有她们两个。
周沂的心跳似乎停了一瞬,她颤抖着喊:
“阿辰……”
泪水已经止不住流了下来,她的心特别特别痛,痛到无法思考。她把那柄剑又握得紧了些。借此稳住自己的心神,下一秒便跑上前去,将干净的衣衫撕下,包住安辰仍在流血的手臂。
“阿辰,你等着,我这就去叫府医。”周沂站起准备离开,一只冰凉的手拉住了她。
她回头,看到安辰有些费力地冲她摇了摇头。
“不…我…命不久矣…”安辰说一个字便要深呼吸一次,气若游丝。周沂俯下身来,抑制着自己的颤抖,想要听清楚她说的每个字。
“小周…送…你…一样东西…”她从腰间取出一根竹笛,这个动作,似乎耗费了她大部分的力气。
周沂接过了这根竹笛,哭着对她摇头:
“阿辰我们去找府医,你一定还会有生机的。”
“我…只是…想来看你一眼…”她的呼吸越发急促。
这一次的间隔分外长。她喘息了很久之后,笑着看向周沂:
“小周,生辰快乐。”
这句话说的极其完整,一气呵成。带有无尽的柔情。
只是,用尽了安辰全部的力气。
安辰,死在了正月十五,上元灯节。
也是周沂的生辰。
周沂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尽数落下。今天本该是她及笄的日子,为什么,为什么会到如今这种地步。
这就是她的及笄礼吗?
周沂此时已经完全脱了力,瘫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她的伤口处还在不断的流血,之前未感觉到的疼痛此刻全然袭来。钻心噬骨的痛让她额头上布满了层层的细汗。
她咬着牙站起身来,疼痛让她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她明白,叛军已经攻入皇城了,这皇位,不日也将易主。
她今日杀了这么多叛军,若是被有心人看见,怕是会给整个家族带来灭顶之灾。
必须要想好退路了。
她解下身上的披风,包裹住安辰满是伤口的身体,将其抱起,放到了城墙角落处。
“殿下,安息。”
周沂撩起衣裙跪下,给安辰郑重行了跪拜之礼。
此前,她不喜这套礼数,因此闭门不出。
除了父母,她从未真心跪过谁。
安辰破了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