赔礼

    辰洹的话让惊蓠苦笑。

    “哪有什么龃龉,不过是我出言不逊,伤了师弟的心。”

    她将昨夜在林中发生的事也尽数说了。

    “那终究也不算什么无辜之人,师妹为何不道出实情?”

    “四师弟虽说性子冲动,总是喊打喊杀,但师兄你是知道的,他也最是心软良善,我实是不忍让他知晓这些。起码在隐逸山上,我总得护他一护。”

    话音还未落,本来还有些嬉皮笑脸的辰洹忽得严肃了下来,他靠回枕上,仿若看着渺远的虚空,像是自语又像是问同门,

    “隐逸山偏安一隅,可我们,难道真的能在这长远地待下去吗…”

    “师兄…”

    “四儿的脾气你我心知肚明,但师妹又怎知他气得不是你枉杀,而是你不该欺瞒他一事?”

    “...”

    “我也深知师妹好意,可世事诡谲多变,人心更是变幻莫测,你若不放手让他好好看看,往后只怕…只怕落得与我一般下场…”

    “师兄…怎说出如此伤情之语?”

    “罢了…罢了…”

    辰洹手臂抬起遮住了双眼,语带疲累的轻声道:

    “我有些乏了,师妹且…自便吧…”

    从未见过那人如此颓唐的惊蓠呼吸一滞,那股刚被压下去的不祥之感再次卷土重来,让她瞬间慌了脸色。

    不知过了多久,她渐渐拾回神志,道了声“告退”,才慢慢走了出去。

    …

    灜濯已在门外站了多时。

    被师父言语加棍棒的教训了一番终于逃了出来,原本只想找师姐道歉的他不想竟听到了屋内两人的对话。

    此刻他只觉肠子都快悔青了,正巧惊蓠推门出来,他便摆出乖巧的笑容,抬手招呼道:

    “师姐我——”

    可那人却像是没看见他,拿起廊下的剑,倒往山崖的方向走去。

    被冷落的灜濯委屈地撇撇嘴。

    …

    灜濯亦步亦趋地跟在人后面,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一路上已经弄了很多动静出来,自家师姐均视作无物,始终一言不发。

    直至到了山顶上,他实在忍不住,低着头装模作样地抱怨起来:

    “…怎么还真生气了,我也不是有心的,现下也知——”

    “嗖——”

    一阵破空声打断了他的话。

    ——竟是师姐的剑!

    那未开过锋的利器裹挟着隐逸山独门的内功,刺穿无形的屏障冲着灜濯直直飞来。

    习武之人的本能已让经脉自行运转起内力加以回护,全身骨骼筋肉也蓄势待发,只要他想,轻易就能躲避开。

    可千钧一发之际灜濯还是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甚至如放弃自己生命一般,直接闭了双眼等待死亡降临。

    片刻之后,古剑楔入树干的钝响传来。

    ——与他所料不差!

    惊蓠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一脸神气的师弟,冷然开口问道:

    “为何不躲?”

    “以师姐的功力若想杀我,我如何躲得开?再说了,你又不会真的伤我,为何要躲?” 那表情也跟着带了几分讨好的意味。

    “这话不对。” 惊蓠转身看向崖底那万丈深渊,“师兄方才教诲,世间人心多变,实不能一言蔽之,师弟又怎知我不会挟私报复。”

    “那便随师姐!” 很若无其事的语气。

    如此不正经的态度自是惹得惊蓠恼他,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知道啊!但即便如此,我也…”

    “如何?”

    这两字问出口,却是迟迟没有得到回应。

    在她以为到此为止的时候,一声钝响终于打破了两人之间不可言说的气氛,也让惊蓠错愕万分——

    灜濯跪下了。

    他们同门虽说长幼有序,师父也是家法甚严,但亏得有那么一位大师兄,四人之间倒十分和气,私底下鲜少给对方行什么跪拜大礼。

    所以灜濯这一做法,惊蓠实在不知如何应对。

    “你这是做什么?”

    刚刚强制压下内力的灜濯这才觉得浑身酸疼无比,但他依旧跪得笔直,看着不远处的身影,一字一句地回道:

    “我方才是想说,即便师姐真的挟私报复,那也无甚要紧。我的命,只要师姐想要,拿去便是…”

    他的表情极其笃定认真,惊蓠却难得没有听懂这话的意思,她也从未见过师弟这副样子。

    “只是…濯儿求师姐,无论再如何着恼,也不要冷着濯儿。师姐天降之才,濯儿愚笨,少不得给师姐惹祸,到时师姐尽情打骂便是,濯儿自当受着,只请师姐…”

    后面的话再说不下去了。

    他从没感受过这种滋味,只觉眼中喉中都酸涩得不行,心脏也拉扯得生疼,可他毫无办法。

    而能救他的那位却好久没有动静。

    惊蓠在原地将百家学说连同医药丹经都想了个遍,也无从解释自己现下复杂的心境,但她终究不忍看师弟如此跪着,便叹了口气,提步走到了人身边去。

    “起来吧…”

    听到声音的灜濯猛地抬起头。

    惊蓠被那灼灼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只好轻轻捋了捋对方被山风吹得凌乱的额发,

    “想是昨夜师父罚的少了,师弟没跪够?…也不嫌膝盖疼…”

    不防她的手便被握住了。

    “师姐…濯儿真的知错,师姐别生气了…”

    惊蓠摇头,

    “我何曾生气。便是有气,也是气自己,不该擅作主张诓骗你和榆儿,不该对你口不择言,还请师弟——”

    “濯儿!”

    “...”

    ——这是在说什么?

    就在惊蓠深思师弟跪傻了该如何用药时,后者扣住了她的指尖,理直气壮地问道:

    “师姐口口声声只唤我师弟,还说不生气?”

    “...”

    饶是惊蓠再聪敏也着实没想到这问题所在,此时真是笑也不对,气也不对,只好顺着对方的意思郑重的道歉:

    “是我考虑不周,还请濯儿莫怪。”

    “...”

    “濯儿?”

    ——这孩子不会真的跪傻了吧…

    呆愣了好一会儿的灜濯慢慢回神,

    “是…”

    “可是哪里不舒服?”

    “没…没有…”

    “那可以起来了吗?”

    “啊?哦哦,遵命!”

    …

    两师姐弟和好如初,灜濯心里喜不自胜,下山时也是叽叽喳喳的,把垂眸思索的惊蓠烦得不行。

    “师姐——师姐——你想什么呢——”

    “我在想,等你过了十六岁生辰,便去求师父准你下山去,让我也省些心。”

    ——也免得他在这山中越活心智越回去了…

    “那怎么行!” 听到下山一说灜濯却没有之前那样兴奋,“师姐武功盖世,自然要陪我一同去才好!师父向来对我不放心,想来也不会反对!唉说到这个,我也实在搞不懂师父,人心都是肉长的,师哥都伤成这样了,他怎么就如此无情无——”

    “师父。”

    “师…师父…”

    …

    灜濯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看着师父给师哥把脉,既担心师哥的伤势又担心刚刚师父听到了自己的话,一怒之下清理门户。

    “...失血过多,经脉阻滞,多给你们师哥用些易血补气的药,余下不过是利器和疲劳造成的肌理损伤,无甚要紧。”

    “是,师父。” 三人异口同声。

    “师父!”

    见老者要走,辰洹无视满身的伤痛直接跪坐起身,然后重重地将头磕在榻沿上,

    “师父…弟子无能,有负师父嘱托,还请师父——”

    “好了!”

    灜濯几人跟着一僵,他们可从没听过师父用这种语气说话。

    “好生养伤,有什么话日后再说。你们几个,看顾好大师兄。”

    “是。”

    …

    此后几天倒也相安无事,辰洹使唤他的师弟师妹们也越来越得心应手,不觉便到了灜濯生辰。

    本来还以为自己会无比轻松的度过这日,谁知早课便被师父给了个下马威,得了许多功课不说,同门那三人也非要来捣乱。

    “四儿啊,帮师哥倒些水!”

    “来啦!”

    “四儿啊,帮师哥更衣,我出去看看!”

    “你当真?”

    “四儿啊,帮我把那几只小猪崽喂了!”

    “是——嗯?” 拎起篮子就要往外冲的灜濯急忙停了脚步,指着从瓜棚底下探出头的人喊道:

    “桑榆!你凑什么热闹!还有,谁准你这么叫我了!师哥也罢了,你不过比我虚长了俩月,神气什么!”

    桑榆无所谓地抱着一堆菜叶子过来,慢吞吞地反驳对方:

    “两个月,小猪崽都能长成大猪崽了,我自然可以神气!所以——” 她把叶子悉数放进篮子里,拍拍手继续道:

    “好好听师姐的话!去吧,四儿!”

    “你!”

    灜濯无言以对,他看了一眼在廊下晒太阳的自家大师哥,那人明显正憋着笑呢,肯定不会帮忙,于是只好又转向了唯一能向着自己那位。

    “师姐…”

    正在曝晒书简的惊蓠头都没抬,

    “做完你榆师姐吩咐的,别忘了把院子扫了,再去后山看看那片水田,还有四周的机阱也该加固一下。辛苦了,四儿。”

    “...”

    空气都跟着寂静了下来。

    好一会儿,灜濯实在忍无可忍,从牙缝里恶狠狠地挤出几个字:

    “你们想笑就笑吧,不然憋出病来可如何是好!”

    话音刚落——

    “噗——哈哈哈!哎呦我的身体当真是禁不住了,师妹真有你的!”

    “师姐当真是学坏了!能如此一本正经地作弄,实在让人甘拜下风哈哈!”

    而始作俑者却用书简挡住了微弯的嘴角,只有那双如水眼眸透露着她极好的心情。

    灜濯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

    笑归笑,闹归闹,作为大师兄,辰洹还是陪着小师弟一一去完成了各项差使。

    虽说他真的只是“陪”着而已。

    灜濯给小猪崽撒了一把吃食,

    “师哥你好生休息便是,我自己能行,你离开的几个月这些我常做。”

    “如此,我也能放心了…”

    “什么?”

    ——师哥这受了伤怎么嗓门还变小了呢?

    “哦没…我是说,四儿做事越来越让人放心了!”

    灜濯偷偷翻了个白眼,

    “师哥你可别拣好听的说,等你恢复了,这些自然还是得交还给你,不然我哪有空闲做师父吩咐的课业?”

    一旁不知在想什么大师兄却没接他的话茬儿,而是问了他完全不相干的另一件事:

    “四儿,你为何如此想要下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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