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刚至，天尽头洒下霞光，昨夜下过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今晨山间的气息格外清新。

    厉翩翩铁青着一张脸，晨钟还未敲响，就早早守候在了杏林小径。

    无声的崩溃在心间弥漫，为了取回记忆，她今天必须要面对全书最不忍直视的场景。

    住在渡妄山为她提供了不少方便，她不需要通过守山弟子张善云，只需要直接等在此路堵人即可。

    昨日得到宋无焚留下的准允，她便在山脚附近放置一座芥子屋，和宋无焚距离遥远，可以保证绝对不会吵到宋无焚。

    此事也由张善云告知了云崖子掌门，有宋无焚的首肯，云崖子自然没话说，厉翩翩就此安心的在扶摇派住了下来。

    为芥子屋寻找安置的地点时，厉翩翩偶然发现了山中某种法术遗留的痕迹，她仔细辨别，看出是一种凝结汇聚寒气的法术，一定是宋无焚施法后留下的。

    厉翩翩顿时明白山顶那股刺骨的冷来自何处，那不是渡妄山本来该有的寒冷，而是宋无焚刻意凝聚出来的。

    她猜宋无焚是为了修炼才这么做。

    据说冰灵根的修者每日要坐在千年玄冰上修炼，她也曾进入过寒冰阵练剑，如果是为了修炼，那么就算日夜住在至阴寒的地方也算不得真正受苦了，最后意志也得到极大的锻炼，厉翩翩对宋无焚的刻苦之心又多了一些佩服。

    山脚与这条小径虽不冷，厉翩翩的脸却与凝结了寒霜无异。

    她要堵的人是沈折。

    此路是沈折每日的必经之路，他通常在卯时到辰时之间经过，将云崖子掌门安排的一日事项传达给玉虚峰总执事堂，到了总执事堂那边，会有长老将前一日的要务写在玉简上，让沈折呈给掌门。

    书中的她就是在这里和沈折告白，她不能确定这是不是必须还原的情节，只知道一点，但凡书里写了，她就不能装作看不见。

    此时已有零星的弟子路过，他们大都得到了厉翩翩留在渡妄山的消息，因此见到她出现并不惊讶，只是她苦大仇深的表情，仿佛和路过的弟子有仇一样，有想搭话的都讪讪退下了。

    沈折怎么还不来？

    厉翩翩不放过路过的每个人，心情已经焦灼起来，他今日不会不来了吧，厉翩翩生怕有什么意外状况阻碍了沈折，扰乱她的计划。

    天亮没多久，宋无焚就推开房门，坐在室外的竹椅上。

    一把未出鞘的剑平放在他膝前。

    山顶寒气逼人，一夜细雨的滋润下，于岩缝中悄然绽放几朵凌霄花。

    他默默的静坐，目光所及，尽在远方。

    *

    厉翩翩等的不耐烦颠脚，远远的她看见一道人影，是沈折，沈折终于来了！

    沈折正如往常般走在路上，冷不丁听到前面传来一声：“站住。”

    看清来的人是厉翩翩，沈折立马就站住了。

    才养好的伤开始隐隐发疼。

    自从在宗门会比之时领教完厉翩翩的厉害，沈折就卧床养伤去了，自愧不如的同时，发誓从此再也不敢小瞧金丹期的修者，后来听说厉翩翩身怀仙骨，他打心里由衷的佩服，相信厉翩翩假以时日必会跻身修真界高手之列。

    他是掌门身边的人，消息十分灵通，昨日自然也知晓厉翩翩已留在了宋师叔门下，更为她的机缘感到高兴。

    唯有一点不好，厉翩翩让他遭受了生平从未有过的毒打，一度怀疑人生，昨晚他还做了个噩梦，梦中又是他站在擂台上被雷劈得头顶冒烟的场景。

    沈折情不自禁后退一步道：“厉姑娘，不，厉师妹，你找我有事？”

    厉翩翩看了看前后，不知什么时候又有人路过，着实不便，就叫他到杏林深处说话。

    “你跟我来。”

    沈折正要犹疑，只见厉翩翩回头的眼神犀利，由不得他说个“不”字。

    他吞咽口水，自觉跟上。

    四下无人，厉翩翩才停住脚步，转身迎上沈折不解的目光，她头皮要炸了。

    沈折不确定的问：“厉师妹？”

    一时间，她与沈折相顾无言。

    此情此景，与书中别无二致。

    厉翩翩深吸一口气，将手腕上的血玉手镯褪下来。

    *

    竹屋旁，山风渐起。

    墨发同衣摆乱舞，宋无焚手指僵冷，唇色惨淡发白。

    他霍然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去。

    *

    上一世，沈折慷慨换予洞月箫，她为表明心意，将娘亲的遗物血玉手镯赠给沈折，血玉手镯是她和沈折的定情之物。

    那是前世被情爱冲昏头脑的她。

    换做这一世的厉翩翩怎么可能舍得相赠？她毫不犹豫的把血玉手镯收进乾坤袖，好好的保管起来。

    紧接着从袖里摸出个瓷瓶，捏在掌中斟酌。

    表白是决计不可能的，杀了她也不可能，她顶多让沈折陪自己走个过场，比如对他表达一下关心。但愿对刺激命魂里的记忆可以奏效。

    厉翩翩冷飕飕的开口：“你的伤还好吧。”

    比如关心一下沈折身上她亲手打出来的伤。

    沈折的内腑登时又幻痛起来了，嘴上还是道：“已经好多了，多谢关心。”

    厉翩翩点点头，既然前世送过血玉手镯，这次她也决定送沈折东西。

    “给你。”她把手中瓷瓶抛给对方。

    沈折见她拿的应当是什么灵丹妙药，难道厉师妹一直在关心他的伤势？他心里升起一股感动，打开瓷瓶闻了闻。

    ……是金疮药，而且是凡人用的那种。

    一阵风吹过，扬起些花花叶叶，沈折的脸上也增添了几分凌乱。

    既见到沈折，又送了他东西，厉翩翩甚是满意，她觉得自己很快又要恢复一段新的记忆了。

    要是这一招好用，往后她一定还要多关心关心沈折。

    厉翩翩在心里做好打算，一回神，就见沈折还呆在原地，喊他：“你怎么还不走？”

    她可没有多余的东西给他了。

    沈折：“……”

    尤记得同门师弟下山回来后曾向他抱怨，女人阴晴不定，心思最难猜。从前他没觉出什么来，现在他得承认，师弟是对的。

    沈折心中五味杂陈，背影萧瑟，默默的走远了。

    厉翩翩转头御剑飞行去找宋无焚。

    风风火火抵达，她看眼时辰，就快到巳时，不禁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她没来迟。

    巳时一过，小竹屋的门仍紧闭，听不到屋里有丝毫动静。

    厉翩翩轻声道：“圣君？”

    没有回音。

    屋外只有一把空荡荡的竹椅。

    她疑惑不解，站在原地等待很久，终于决定去推开门。

    光线昏暗的竹屋装点雅致，内里空无一人。

    宋无焚不在？

    厉翩翩心头疑惑更盛，宋无焚让她不要来迟，可他自己怎么不见人影？

    但没有责怪他的意思，说不定宋无焚临时有要事要处理，顾不上她，她可以理解。

    厉翩翩耐心的等待着，直到午时，也没等到他回来，只好在房前贴一张传事符，符上留了话，禀明她已来过。

    她在传事符上加了一道联结的咒，上面内容一旦被人看过，厉翩翩会立刻觉知到，她便知道是宋无焚回来了。

    回到自己五脏俱全的芥子屋中，厉翩翩查看灵台光球中的记忆，除了彻底恢复的那部分清晰记忆以外，她还可以模模糊糊的看到几段未恢复记忆的虚影。

    明明看不清什么，却勾出她的焦躁情绪。

    躁意直冲头顶，令她坐立不安，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不祥的预感。

    她尝试了太多次，很想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惜只是徒耗心力，她失败了一次又一次。

    她又去翻书，把其中的几十页翻来覆去逐字逐句的细看，全是她在扶摇派的生活，没有半点危机可言。

    以至于厉翩翩不得不安慰自己，就算有天大的事，总不会偏挑这一两日发生，她还需要再耐心些，再沉得住气一些。

    本来随着她的心绪不宁，发疯摇曳的烛火也安静下来，烛光寂静映照她如玉的侧脸。

    放在碗中的符咒无火自燃，她稍整理了衣襟便起身，去找宋无焚。

    从山脚到山顶御剑而上，连半盏茶的功夫都不需要，厉翩翩不知自己一日来访两次，算不算对宋无焚的打扰。

    可她总不能不管不顾。

    透过关紧的竹窗，厉翩翩看到室内的微光，门半掩着。

    “圣君可在？”厉翩翩知道他在，没等他立即回答，就接着说：“张善云说今日该为您打扫，您要教导我，为做报答，往后由我来照顾您，圣君，可否允我进去？”

    厉翩翩对沈折早就无所谓，最怕的是和宋无焚尴尬相对，她每次出发前，必得给自己找好理由，千万不能像个木偶一样僵在他面前。

    屋里的人沉默片刻。

    “进。”

    宋无焚又在枯坐，厉翩翩不知他保持这样的姿势坐了多久，先请安，便拿出灵露去滴灌窗前的一盆兰花，她已向张善云打听清楚该如何照顾宋无焚，还有侍弄花草，归置他房中的物什等等。

    修士会清洁术，宋无焚的房中整洁有序，没什么好清扫的，他早就辟谷，无需饮食也就不用人烧菜做饭，他自己也会侍弄花草，因此不需要别人照料太勤，厉翩翩说的好听，其实也只是做些不痛不痒的事，而且很快就做完了。

    还有一间里屋，那是宋无焚打坐休息的地方，厉翩翩不会进入里屋。

    手里没了活，还不算什么，关键是宋无焚盯的她后背发毛。

    宋无焚的视线始终盯着她的手，莫不是还不信任她，怕她笨手笨脚，打碎他的收藏品？

    搞得她差点不自信了，小心翼翼的前后整理，好在最后没出岔子，没磕碰到他的东西。

    厉翩翩始终记着宋无焚对她的要求，不要过多的打扰她，总觉得他今晚脾气不佳，可能在外面奔波一日累到了，她想了想说：“圣君，您有空闲可随时唤我，我即刻便上山来，您说，我们该约定什么样的咒文或法术用来联络会好一些？或者用更方便的传讯玉符？”

    她知道自己总是贸然前来必定很不讨喜，不如让宋无焚来决定她什么时候出现，反正住在同一座山上，她可以做到随叫随到。

    宋无焚好像在想什么，没仔细听她的话，厉翩翩只好又唤一声“圣君”，他才猛一抬头，不耐烦的从怀里拿出什么，丢给厉翩翩。

    厉翩翩接住，定睛一看，是支陶笛，小巧只有巴掌大，顶部有个小小的孔洞，可以穿绳挂在颈间。

    和洞月箫一样，又是乐器？

    厉翩翩满头雾水。要她吹吗？可她不会吹……

    宋无焚一脸不耐：“只要你能吹响它，我就能听见，你有事，我随时可以找到你。”

    厉翩翩愣住。

    等等，宋无焚好像理解错了，她的意思分明是她可以随叫随到，宋无焚不喊她她绝不上山，不做打扰，而不是让宋无焚凭她调遣！

    他刚才走神太厉害，完全听错了！

    “等……”

    厉翩翩还没等解释，砰的一下，里屋的门就在她面前重重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