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猝然离世,在朝野上下都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而石天惊在震惊之余,却也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一桩往事。
那个时候,丽妃怀着孩子,年纪还不到二十,是个花一般的妙龄少女。可当时的先帝,却已经年近五旬,身子垮了,对朝政也力不从心。真正的国家大权,其实是掌握在太后手里的。
当时,人人都道丽妃好福气:太后都快四十了,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而丽妃年纪轻轻,便紧跟着也怀上了。太后有皇嗣,她也要有了,可论年轻貌美,太后却是远不及她的。
加之当时的先帝又偏宠丽妃,老百姓议论起来,都觉得没准丽妃肚里的那个也有机会当皇帝。如此一来,明明诞下了嫡子,可太后的风光,反而是被丽妃抢走了。
这种情景,太后岂会乐意?
更不要提,太后还是个不易怀孕的体质,先帝和太后成婚的几十年间,太后曾小产过两次,还生过一个女儿,可惜也夭折了。苦熬了这么些年,千难万难,遍寻名医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太后只怕恨不能把这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了自己儿子。又岂能容忍丽妃受尽恩宠,还生子夺权?
于是乎,太后表面对丽妃照拂有加,背地里,却是悄无声息地伸出了毒手。
丽妃小孩心性,每日吃吃喝喝,浑然不觉。宫里的太医们又都被太后提前买通,更无一人胆敢多嘴。于是乎,丽妃的肚子,便像吹气球般,以一个不正常的速度大了起来。等她真正察觉到异样,已经是快要临盆的时候了。
石天惊也不知道丽妃具体是怎么得知这条消息的,只记得那是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天,往常爱笑爱闹,天真烂漫的丽妃娘娘跪倒在他面前,几乎是在声泪俱下地哀求他:
“将军…您救救我……”
“求您救救我……”
不谙世事的丽妃,此刻终于得知自己的饮食被太后动了手脚。而头胎从来又都是最危险的,自己这么大的肚子。极大可能…这孩子是生不下来了……
月份又这么大了,想要打胎,便更是一尸两命。
放在她面前的,每一条,都是死路……
她已经没得选了。
所以,她找到了他,
找到了从十数万敌军中救下皇子贺光焱,因而被皇帝破格提拔为将军,并被允许自由在皇宫内外出入的他。
她面色阴冷悲怆,脸上淌着泪,却又如同疯妇一般发着狠笑道:
“她好歹毒…”
“她想要我的命,要我儿子的命,想把我们娘俩都杀了好保她儿子登上帝位…我偏不!”
“我要让她知道,她的那些东西,我原是看不上的……可既然她这般害我,那我便是死了,都绝不会让她好过!”
“将军,您帮帮我,您帮帮我…”
“皇上病着,养心殿被她把着,我根本见不到皇上。这世上也就只有您能帮我了…”
她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不由分说地拉住他的手,嘴角,也阴涔涔地露出了一丝诡笑:
“只要您肯帮我,我便有把握让我儿子,从那毒妇的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活下来,只要您肯帮我,只要您肯帮我……”
“我肚子里的,也是皇上的孩子啊。”
“您为了那毒妇的孩子,连命都可以不要。我的孩子…您也是会拼死护着的吧?”
“……嗯?”
石天惊僵立良久,终究还是答应了她。
女孩哀哭的模样实在让人心生不忍。他更是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如此丧心病狂,灭绝人伦的事情发生。所以哪怕她让他做的那些事,稍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他也还是答应了下来。
石天惊在宫外,找到了一个刚生完孩子的老妪。
那孩子天生胎弱,一生下来便是面色青紫,肌肤灰白,豪无血色。由于呼吸孱弱,他连哭都不大会,甚至连吞咽奶水的力气都没有。眼下还活着,可明显,是挨不过这几天了……
石天惊把丽妃的银票悉数给了那老妪一家,自己又足足添了一百两,方才把那可怜的孩子,悄无声息地抱入宫中。
丽妃生产之夜,那孩子就藏在她床榻之下的箱子里。
而后便是整整一夜的煎熬。
丽妃,那么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大腿可能还没一些男人手臂粗的柔弱女子……竟硬是咬着牙,含着泪,流着血,发着狠,承受着产道撕裂的灭顶痛苦,在足足一夜的折磨过后,把自己的孩子生了下来。
是活的,她的孩子是活着的!比寻常婴儿大了足足一圈,可是却很健康!
侍女想把孩子抱给她看,可丽妃此时身上的血都要流干了,她眼睛大睁,也想看一看自己的孩子。可她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到,只隐隐听到了一声婴儿的啼哭,便知道,自己的孩子,终究还是活了下来……
她微微笑了笑,从此安然入梦,与世长辞……
薛隆裕打着担心丽妃母子的名头,在殿外徘徊了整整一夜。她听着丽妃那凄惨到不似人声的叫唤,便知道丽妃这孩子是生不下来,大概率要一尸两命了。
她长长地松了口气:
她也是女人,所以自然比男人更懂女人。这丽妃能得宠,靠得无非是她那份天真烂漫。而越是老男人,就越是会喜欢这样看起来青涩懵懂的女孩。皇上便无非是被她这一点迷了心窍,丧了理智。
可丽妃…当真会像她所表现出的那样单纯无知么?
同批次进宫了那么多秀女,一个赛一个地年轻水灵。为什么到最后,偏偏是这个毫无家世背景的丽妃独得圣宠,甚至宠冠六宫?
皇上昏了头脑,可薛隆裕却清楚得很:
这个女孩根本就没有她看起来的那样简单!
清纯无辜的外表之下,却藏着狡黠的头脑和蓬勃的野心,若不尽早除去,来日必成大患!
所以听着女孩的哭喊就那样一声声地弱下去,薛隆裕心里,其实是长舒了一口气的。
到得破晓时分,女孩不仅哭声停了,甚至连呻*吟都消失了。薛隆裕估摸着那产房中的女人应当是彻底断了气,正要让自己的贴身宫女过去一探究竟,便突然听殿内传来了“哇”的一声婴儿哭啼。
薛隆裕心头一紧,整个人的脸色当场就黑了下来。
怎么回事?她暗暗思忖:生了整整一夜,难道还能把孩子活着生下来么?
她又是恼火又是忧虑,快步走入殿中,就见满殿的丫鬟神情紧张。而床榻之上,是一滩暗红的血,和一个业已失了血色的女人。
“怎么回事?”薛隆裕道,“人已经死了?”
“那孩子呢?”
“孩子…孩子……”丫鬟支支吾吾,不敢吭声。薛隆裕却看到了枕头旁边的那个襁褓,那襁褓紧挨着丽妃的脑袋,里面装的不是孩子又是什么?
她二话不说,当场便要上去查看。她这一动,满殿的丫鬟都惊着了,纷纷跪下来拦,都在哭着劝她不要看。
可她们越劝,薛隆裕便越觉得有鬼,将众人喝开,也不顾血污,一把就将那襁褓掀了开来。
里面躺着的,是一个肤色青灰的婴儿。
没有啼哭,没有呼吸,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薛隆裕心里纳闷,她明明方才还听到了婴儿的哭声的,怎么会这么快便死了?她下意识觉得有哪里不对,可就在这时,丽妃的贴身丫鬟却突然间哭喊了起来:
“皇后娘娘,您请太医,您快去把宫里的太医都请过来吧…这孩子在产道憋了太久,已经快不行了,赶紧请太医,兴许还能救得回来……”
其余的丫鬟也纷纷道:“是啊皇后娘娘,丽妃已经走了,求您救救这个孩子罢…”
薛隆裕的贴身宫女一听这话,当即便道:
“胡说!这哪里是什么孩子?这分明是一个鬼胎!”
“丽妃不祥,诞下鬼胎,于国于家都是一大凶兆。这样的厄运儿,就该立即处置了才是!”
丽妃的丫鬟们哪里舍得,纷纷磕头求情。场面乱了起来。薛隆裕生怕找了太医便真会让这孩子活过来,早已将先前的疑虑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命自己的贴身宫女抱起那个襁褓,同时朝地上的丫鬟们正色道:
“皇上无缘无故病重,就连钦天监的人都说,怕是有异物碍了皇上。如今看来,不是这鬼胎又是什么?”
“本宫自然会去找太医,只是若救不回来,那便也是这鬼胎自己的造化了。”
“月娥,抱走!”
“是!”
皇后主仆二人一心想将那胎儿处理掉,仅凭丽妃的一群丫鬟又如何拦得住?在满殿的哀哭声中,薛隆裕主仆二人抱着那行将死去的孩子步履匆匆地走了。找个她们手下的太医,随意看上一看,对外便说没救回来死了,如此对皇帝,便也算有了交代。
至此,整个后宫,就再没有任何能威胁到薛隆裕地位的人了。
薛隆裕长舒一口气:那对母子死有余辜,她们死了,她便总算能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皇权,乃至天下,都送到她的焱儿手里了。
一切,尽在掌握……
可事实,真像她想象的那般美好吗?
就在她们离开丽妃寝宫不久之后,丽妃的丫鬟们,便连忙将丽妃所诞的,真正的皇子,从箱子里抱了出来。
小家伙沉甸甸的,嘴巴被堵了一条厚厚的毛巾,小脸都憋紫了,一双肉乎乎的小手,正在卖力地挣扎着。
丫鬟们将那毛巾抽走,一个接一个地,轮流抱着那孩子,俱是心疼到直掉眼泪,她们亲吻着他,抚摸着他,难过到无以复加……
她们自己都被刚才的情形吓得直哭,却还在不住哄他:
“好孩子,没事了,这下没事了……”
你娘走了,往后的路,再没有谁能护着你了…
你要坚强啊……
宫女以处理丽妃遗物为名,挎着篮子匆匆出宫,在无人处,将襁褓里的婴孩,交给了石天惊。
石天惊又把那孩子带到了宫外。
当时的石天惊,自己亦不过是十几岁的年纪,要练兵,还要处理军务,根本没有能力去照顾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同时若被人说了闲话,传到皇后耳朵里,那对这孩子,就更是极大的危险。
石天惊思来想去,还是只能把这孩子交给那老妪代为抚养,自己尽最大能力地给人家经济补偿,只求他们一家,能善待这个孩子。
幸而,老妪一家人,都是再朴实不过的农民。他们自己的孩子没了,再看到这样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一时间,高兴得眼睛都在发光。看着老妪把孩子抱进怀里时,那珍而重之的样子,石天惊,便总算是放下了心来。
“将军…您还没告诉我们,这孩子叫什么名字呢。”
石天惊回过头去,最后看了那孩子及老妪一眼:
“蒙尘……明珠蒙尘。”
“这是他生母在世时,给他取的名字。”
再往后啊…石天惊终究还是找机会,把丽妃死亡的真相,告诉了先帝。
可当时先帝的身子已经完全垮了,他听了石天惊的话,除了挪着浮肿的身体哭着发抖外,旁的,便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央求石天惊,等那孩子大些之后,好歹把他带进宫来。让他也看看他的孩子,他和丽妃的孩子……
所以再往后,便有了石天惊安排那孩子及老妪入宫,悄悄在这宫里生活下来的事儿了……
不知不觉间便想了这么多,石天惊抬头望向天空,只见月朗星明,天高地寒,他突然发觉,自己倒像是很多年都没见过那孩子了。
也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