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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入秋,雨水渐多,每个多梦的夜晚也被墨色的雨滴浸出湿意。

    从在睡梦中接到那个陌生号码的电话,到坐在凌晨时分的咖啡厅里,马佳佳有些茫然地看着桌上那杯冒着热气的棕色拿铁,小城没有夜生活,唯一一间营业至凌晨三点的咖啡厅内和窗外的长街一片寂静,街灯时好时坏,发出滋滋作响的电流声,昏黄的灯光闪烁不停,这个场景比梦更像梦。

    还未回过神来,对面坐着的于莎莎用一把精致的金色小勺搅动着她面前的那杯热红茶,她的脚边还放着一只银色的登机箱,挎包随意地丢在座椅上,和马佳佳随便裹了一件运动外套的睡意朦胧比起来,她仍带着精致妆容的脸上写满了舟车劳顿后的疲态,她弯腰脱掉脚上那双黑色皮质的高跟长靴,换上高铁商务座车厢里提供的免费拖鞋,用疲惫的眼神看了一眼马佳佳,略带歉意地说道: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不会。”

    于莎莎开始抽烟,白雾缭绕在两人之间,马佳佳不禁偏头看了看于莎莎和周围的环境,她需要再一次地确定自己此刻不是在做梦。

    许多年未见,于莎莎的变化很大,不过有一点,她确实如马佳佳之前预想的那样长成了一个大美人,褪去了少女时期的青涩和微微的婴儿肥,北方女人融合了高加索人种的大气凛冽的骨相美在她身上展露无遗,她神色平静,马佳佳亦然,二人虽对坐在这方小小的雅座里,却更像各自独坐。

    于莎莎久久不开口,于是,马佳佳也照旧沉默着,不发一语,只是思绪却随着那团白色的云雾飘远了。

    多年前,在能够更加心平气和地正视自己注定无果的暗恋之前,她和于莎莎就已经成为了朋友。

    她向来了解,绮丽而心思沉重的美人,远看是花团锦簇热闹非凡,但其实内里总有几分寂寞难以消解,更不用说,十五六岁的女孩,确实是难以招架那些猜疑中略带污秽的流言蜚语的。

    在同样十六岁的马佳佳眼里,于莎莎像一头落单的母豹,美丽是显而易见的,而孤立无援更是,她其实不甚在意杜柯和于莎莎的关系,两个这样漂亮的年轻人,因为青春期对异性充满着的懵懂的幻想而互相吸引着,总比鲜花插在牛粪上要好出许多。不过很明显的,新学期伊始,于莎莎陷入了巨大的烦恼中。

    十六岁美丽少女的烦恼无非来源于不太成熟的爱情和亟待成熟的灵魂,不过从于莎莎和杜柯的关系上来看,似乎二人之间也不存在什么问题,下雨时,还能经常看见杜柯给她撑伞,当然,杜柯也经常为别的男孩女孩们撑伞,晚自习前的下午饭时间,总能在学校食堂看见两人面对面坐着吃饭,神色自然,要说唯一不对劲的地方就在两个人之间相处的模式太过自然,不太像热恋期的少男少女,马佳佳那双雷达一样的眼睛也从未见过他们俩在校园里牵手,既然和爱情无关,那就和别的有关了。

    重点高中也不过是一个披着未成年人壳子的流言蜚语的集散地,有些人的嘴巴除了吃饭喝水,就是用来制造谣言,凤凰落了难,便是卑劣如老鼠也要过来分食上两口血肉。

    最早的谣言便是在学生们之间口口相传而蔓延开来的。

    “于莎莎在和老男人做□□!”

    第一次听说这个谣言的马佳佳和大多数普通高中生一样,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上午的大课间,八卦的女同学滴溜着一双小眼睛,尖尖的嘴巴凑近了马佳佳的耳朵:“就是援助交际!”

    马佳佳更糊涂了:“援助交际又是什么意思?”

    女同学更兴奋了,周围的人也好奇地凑近,一张张年轻的面庞压过来,马佳佳觉得有点窒息,她赶紧退开一步的距离。

    原来,这是一个舶来词,说是舶来词,也并不确切,日本人从中国学走了优美的汉字,例如“援助”和“交际”本身都是作为褒义词使用的词语,但是日本人大大地发挥了自己民族的猥琐性和低劣性,将这两个褒义词融合到一起反倒成了“少女卖春”的暗号,任何美丽的词语一旦和“性”扯上关系,都变得隐晦、龌龊。

    只是在大部分人眼中家境优越的于莎莎,怎么会和这样的流言扯上关系呢,马佳佳笃信这一定是某个爱而不得的追求者编造的谣言,但至于爱而不得的对象是杜柯还是于莎莎就不一定了。

    于是马佳佳立刻反驳那位女同学:

    “这种事情没有凭据就不要拿出来讲,没有凭据就乱说,这是造谣,我不相信她会做这样的事,我们这个年纪怎么会和这种事情扯上关系呢?再说了,如果按照你所说的......”马佳佳觉得难以启齿,“那个什么的意思的话,做这种事无非就是为了钱,可是我看她的家庭条件比你比我都要好得多,你觉得她有这个必要去做这种事吗?”

    周围的同学们纷纷附和马佳佳的看法。

    “就是就是,这一听就知道是瞎说的。”

    “对啊,人家于莎莎前几天穿的鞋都是最新款,要一千多块一双呢!人家哪是差钱的主儿啊!”

    “马女侠说得有道理!”

    “这个事儿好离谱啊,人家于莎莎的男朋友是杜柯,那可是杜柯!杜柯!杜柯!放弃杜柯去跟什么老男人搞七搞八的这怎么可能啊?要你你会丢了西瓜捡老鼠屎吗?”

    “话说回来,你们有没有发现杜柯真的越来越帅了,好想魂穿于莎莎近距离接触一下那张帅帅的脸蛋儿。”

    “那你干脆直接去追杜柯好了,干嘛非得魂穿于莎莎?”

    “我这不是......也想体验一把混血大美妞的感觉嘛!”

    男女同学们混在一起嘻嘻哈哈地吵作一团,这其中,有些人是不信的,有些人是半信半疑的,有些人则是相信并迫切地希望这件事得到证明的。

    本来,如“于莎莎的亲生父亲是日本人”和“于莎莎和老男人不清不楚”这样的流言,马佳佳都是不相信的,但奈何这流言在学校里竟是铺天盖地,不仅仅是口口相传,更有好事之人在学校贴吧里发帖子搞投票让大家讲讲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帖子里用了“Miss Red”的代号,但人人都知道“Miss Red”就是一头红发的于莎莎,一时间流言蜚语甚嚣至上,最后传到了老师们的耳朵里。

    教导主任和于莎莎班主任处理这件事情的方式快速且简单,他们先是勒令担任学校贴吧管理员的老师立刻将贴吧内所有和此事有关以及虽和此事无关但造成的是负面、消极影响的帖子全部删除,然后根据ID找到发帖的学生们谈话,无论男女,无论学习成绩好坏,一律口头警告,写书面检讨,最后是于莎莎。

    于莎莎的外婆来学校那天,是周五下午,按照学校的惯例,每个周五下午是没有课的,学生们可以在操场自由活动,或是去艺体楼参加社团活动,或是去阶梯教室看电影,周五下午对所有学生而言就像是天堂。

    马佳佳和几位同学正站在操场的栏杆处等着街对面小超市的老板送零食,马佳佳很少吃,但她喜欢帮同学采购,每次同学们提出要派人去偷偷买零食的时候她都会自告奋勇,这样一来她可以顺理成章地和同学们结伴去外面转一转,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偷瞄几眼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的少年。

    没有人看到于莎莎的外婆是怎么来的,当马佳佳买完零食回身往学校里走的时候,刚好看见于莎莎搀着腿脚不灵便的老人走出教学楼,每个人都在假装忙碌实则用眼角瞄着祖孙二人,连球场上运球的节奏都乱了,球场边等着递水的少女、石凳上正坐着聊天的学生甚至艺体楼的琴房里也探出一颗颗好奇的脑袋,八卦总像插上翅膀那样传播得飞快。

    不少人拿出手机查看聊天室里的消息,那都是由趴在办公室外偷听的学生一个字一个字从窗户缝里抠出来的实况报道,马佳佳单手拎着巨大的塑料袋,也从校服的内口袋里掏出手机来,她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睛。

    于莎莎竟然在老师和家长面前承认了自己和某个社会男青年的恋爱关系。

    马佳佳一时间无法思考,那她和杜柯又是什么关系?

    消息一条条地弹出,每个字都像是剥开美丽少女的皮肤露出里面鲜红的血肉来满足众人的窥私欲。

    “于莎莎的父母是离婚了的!没有人愿意要她,她就回这儿来了!”

    “她说她是在和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恋爱的!”

    “老刘脸都绿了!”

    消息重不重磅不在于修辞、语法,也不在于字数,在于最真实的平铺直叙,马佳佳已经不忍心再看。

    或许是早就预料到那些探询的目光中已经带上了几分透彻的明了,于莎莎已经无法像从前那只骄傲的天鹅一样昂首挺胸地穿越热闹又寂静的人群,甚至连杜柯都只是背对着人群,静静地坐在场边喝着水。

    从教学楼出来到学校大门是一条笔直的长路,秋风夹着金黄的落叶,太阳的温度还是暖的,这一路祖孙二人走得曲折颠簸,马佳佳那股难以言明的冲动再一次地驱使她前进,她把手中的零食悉数交给同学,从操场的侧门快步走出,于老人的右侧搀扶着,于莎莎和外婆都惊讶地看向她,停下了脚步。

    马佳佳笑着对二人说道:“奶奶,咱们往前走呀,我扶着您,莎莎太瘦了,我来帮忙。”

    于莎莎的外婆看样子很是受用,笑眯眯地拍了拍马佳佳的手背,扭头冲于莎莎夸赞道:“莎莎,这是你的朋友吧?多好的女孩啊,你要多和同学们玩在一起,不要搭理外面那些人。”

    于莎莎不答话,闷头朝前走着。

    “你初中不是在这儿读的,所以你大概不知道,”马佳佳突然开口,“初中的时候,学校里的人都造谣说我爸爸是杀人犯呢,他们那群人嘛,议论我,孤立我,整天搞一些小把戏,可你现在看我也是好好的。那时候我妈说只需要装作没听到就好了,他们越是议论你,越是想你垮掉,你就要把腰板挺得比原来还直,头抬得比原来还要高!”

    多年前于莎莎的样貌和此刻对面清丽女子的眉眼缓缓重叠在了一起,她缓缓吐出最后一口烟圈: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跟你聊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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