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人

    翌日早朝刚散,在宫门口处东昌郡公唤了句‘太子留步’,匆匆的迎了上来同他问了一礼:“太子在临安身负瘟疫还一心为民,下官实在敬仰的紧,本想请殿下过府一叙却一直找不到机会,我看今日正好,不知太子可愿赏脸?”

    霍霆会意,昨日太子府的暗卫送了份账本上来,旁人暂且不论,这东昌郡公侵吞堤坝修缮款项一事算是证据确凿,他肯放低姿态,也应当是为着这个。霍霆啧了一声:“这不好吧,旁人都知道郡公爷和献王走的最近,孤若是贸然过府,让两位生了嫌隙,多不好?”

    狐狸尾巴都要翘起来了还在这端什么架子。若不是在献王那吃了闭门羹,东昌郡公也不会求到太子跟前。他将姿态放的愈发恭顺:“殿下说的哪里话。酒菜已经备上了,您请。”

    趁着霍霆入府叙话的工夫,扶筝顺道走了趟京兆府,那位府尹大人之前同她打过一次交道,这次也算是轻车熟路,只热络的请她上座,问她有何指教。扶筝也不废话,只问:“我听说东昌郡公家的庶子,叫曹什么澄的,是在你这吧?”

    “曹念澄,”梁世充紧张道:“是在我这关了有段时日了。”

    “那梁大人是用什么理由拿的人呢?”她的语气喜怒莫辨:“就是拿一个市井小贩尚要有理有据,他好歹有功名傍身,梁大人无据拿人,你这顶乌纱怕是也不想要了吧。”

    “大人息怒,”他原就不想插手这事,现在报应果然来了,遂惶恐道:“下官也是奉命行事,奉命行事啊。”

    扶筝没工夫和他废话,只言:“人我带走,这件事到此为止。”

    “大人,这不行啊,”梁世充左右为难:“这人是献王府那边指明要下官好生看管的,您若是带走了,下官没法给那边交代啊。”

    “梁大人这话是要尽心为那边遮掩了,”扶筝厉声道:“曹念澄因何入狱你心知肚明,我也不难为梁大人,要么我带人走,以后无论发生何事都与你梁大人无关;要么咱们就到陛下跟前,将献王妃轻贱人命,梁大人不辨是非为虎作伥一事论个清楚明白!”

    梁世充冷汗都要下来了,听着声音文文静静的,一训人也太狠了些。旁边的师爷低声提醒:“大人不若就将这烫手山芋丢出去,由着他们斗法去,属下听说那曹念澄文采不凡,此次更是登科有望,这次权当同他结个善缘了,以后若真是与他同朝为官,大人也少些尴尬。”

    “是下官糊涂了,”梁世充弄清楚了关窍,恭敬的朝她一礼,继而吩咐左右:“还不照办。”

    曹念澄被带来的时候扶筝着实吃了一惊,一个读书人,衣衫褴褛满身泥泞,当真毫无半点体面尊严可言,额头手背都有未愈的伤痕,衣上深黑色的血迹……扶筝乜向梁世充,他慌忙开口解释:“这不关下官的事,那伤是东昌郡公动手打的,下官奉命看管的时候他就已经这样了。”

    她缓步迈下台阶,在曹念澄跟前站定,隔着面衣打量眼前这人,惶恐、不甘、警惕……一个人的眼里为什么能有这么复杂的情绪。

    “怎么伤成这样?”

    她的嗓音轻柔,曹念澄的眸光中闪现出一丝柔和,但仍警惕的打量着眼前面都没露的人。扶筝遂递了方帕子过去:“疼吗?”

    泪光在他眼中打转,那一瞬间所有的倔强和警惕都被一个叫做脆弱的东西击碎,他拿衣袖随意在脸上抹了两把,随后飞速的接过了帕子,垂着脑袋再不看扶筝。

    扶筝则在他跟前半蹲:“跟我走?”

    “你跟那狗官不是一伙的,”他哽咽着哭的可怜,目光从梁世充身上重新落在扶筝身上,他点头:“我跟你走,”像是怕她听不到似的,他又重复了一遍:“我跟你走。”

    他甚至来不及细想眼前这人为何要带自己走,长久以来的暴力、压抑、漠视、不公早就将他击垮了,这个时候旁人给的一丁点善意,都能让他感激涕零。

    扶筝让逴找个地方带他安置,又请了大夫帮他治伤,这人的神思这才泛起几许清明:“你救我……是需要我做什么吗?”

    扶筝点头:“你先养伤,等你休养的差不多了,咱们再谈条件。”

    东昌郡公府,东昌郡公一个劲的给霍霆劝酒却闭口不提那账册的事,霍霆两指捏着酒盅眼尾微挑却并不着急沾唇:“曹大人不会单只为了请孤来喝酒吧?”

    东昌郡公促狭一笑,眼见着绕不过去了便道:“殿下的人将账册盗走的时候还不忘特意留下线索让下官丢东西都丢的明白,想来太子殿下另有吩咐,下官请殿下明示。”

    “也没什么复杂的,”霍霆玩弄着手里的酒盏:“贪污一事牵连甚广,孤这需要一位首告之人将这朝堂上的蛀虫一个个揪出来,孤看曹大人这账册往来支出记载甚详,不若曹大人出面来做这个首告之人?”

    “哈哈哈,殿下说笑了,”东昌郡公道:“账册既在殿下手里下官也就不跟殿下玩虚的了,如您所见,贪污一项,下官本就是必死无疑,下官就算依您所述在朝堂检举众人,除了让那些人对我的怨恨徒增一层,于小臣而言并无任何益处。”他盯着人的眸底坏笑道:“贪污一案牵连重大,殿下不愿意出面得罪人,却把下官这个将死之人推出去当挡箭牌,您着实不大地道啊。”

    “总归是要死的,在死之前积点福报,也算为你这辈子折抵些罪孽,”霍霆瞧他并未有松口的意思,自己在这徒留也无必要,刚要起身却见那人不慎打翻了酒盏,酒渍打湿了自己黑底烫金的长袍,他不悦皱眉,东昌郡公忙赔罪道:“下官不是有意的,小臣这就让他们带殿下去换身方便的衣裳。”

    这衣裳是扶筝拿熏香亲自熏好熨烫平整放进衣橱的,自己这才穿了半日不到。眼见他皱了眉头,东昌郡公忙给底下人使眼色带他去更衣。

    这人将他带至厢房便自觉退下了,霍霆刚要解衣带却见不远处的纱帐后人影灼灼,他厉声道:“谁!”

    红纱绾绾,虚影袅袅,唯有暗香充斥鼻尖。那人闻声轻挑纱帐而出,颊边三分红霞,似娇还俏,烟波婉转,端的是一副可怜无辜的颠倒众生相,观她衣着打扮,倒似府中的小姐一般。

    霍霆第一反应是自己走错房了,正要夺门而出,却见本该拘禁守礼的官家小姐不退反进,娉婷半蹲便要为霍霆宽衣解带,嗓音温软绵柔:“臣女帮殿下更衣。”

    果然是官家小姐,那她出现在这就是有意为之了,这东昌郡公又唱的哪一出?给自己塞个人就指望自己高抬贵手了吗?霍霆心道:他是太瞧不起我了呢还是太高估他自己?

    眼前的温软自己无福消受,他拂开身前的玉手,正要大步而出,便见这人突然拿身体挡在了门前,霍霆斥道:“放肆!”

    那姑娘缓缓跪了下来,顿地叩首哭的让人心焦:“求太子殿下垂怜。”

    自己家那小鬼哭的时候挺惹人疼的,眼前这个却让人不免心烦意乱。他厉声道:“孤念你一个姑娘家不跟你计较,孤不管谁让你来的,又让你做什么,现在立马让开!”

    “求殿下垂怜,”她反复重复这一句:“您今日若是不收了臣女,主母真的会打死臣女的。”

    她不忘掀起衣袖给人看自己身上被打出的青紫,露出的半截玉璧上当真是没半块好肉了。她哭哭啼啼道:“殿下就当发善心收了臣女吧,我给您做妾……不,我给您当牛做马都成,您今日若是就这么走了,主母真的会打死臣女和姨娘的。”

    这东昌郡公把庶女当什么了?他升官发财打通关窍的垫脚石吗?当真是哪用得着往哪搬。他虽心下动容,但这是别人的家事自己确实无从下手。他道:“姑娘有姑娘的难处,孤也有自己的考量,孤虽未娶妻,可心里也有记挂的人,正妻该有的体面和尊贵孤都会给她,所以,孤不会纳妾,更不会招惹外面的莺莺燕燕,今日孤若真收了你,损了你清誉,也打了我家里那位的脸面。姑娘,自重!”

    这话说的足以让自己脚边的人羞愧难当,老实说,自己就算再怎么不自重也懂得礼义廉耻这几个字怎么写,若不是主母拿自己姨娘的性命相逼,自己一个官家小姐又怎会如此自甘下贱……只这太子殿下人品当真是极好的,能让他记挂着的人该是多么让人艳羡啊。

    他掰开绊住自己的手脚夺门而出,乔韫舟看他还穿着被酒打湿的那件衣裳,不免多问了一嘴:“不是换衣裳吗?殿下怎么还穿这身?”

    “怎么换?当着姑娘家的面换吗?”霍霆拉着一张臭脸往回走,乔韫舟也不大敢触他的霉头,直到回府看见扶筝嘴角才终于带了点笑意:“你坐墙头上干什么?总不是在外头藏了人还要翻墙私会情郎吧?”

    未及咽下的半只果子呛在嗓子眼,扶筝咳的眼泪都要出来了,霍霆见状打趣:“怎么着?真被我说着了?还真藏了人?”

    扶筝拿裙摆上刚摘的拇指大的红色果子砸他,被人当空接了,那人笑道:“惯的你越来越不像话了,还敢拿果子砸人了,这要是让那些御史给瞧见,你一个谋害太子的罪名总是跑不脱了。”

    那半颗恼人的果子终于给吞了下去,霍霆正要伸手去接,扶筝已然抱着一兜果子跳了下来,他见状则道:“喜欢吃这个让人给你摘啊,犯得着自己又是上树又是爬墙的,摔了怎么办,下次要吃让乔韫舟给你摘,他皮实耐摔。”

    乔韫舟默默的瞥了他一眼,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我皮实这就是我挨摔的理由吗?

    扶筝则挑了个最大的果子给他:“这果子之前没见过,我尝了一个挺甜就摘了这么一些来。”

    这果树是萧夫人从前在京的时候栽的,想来是从东烈那边带的树种,这小丫头没见过也正常。他一口将果子吞了,握住扶筝的一只手往书房走,有意无意的试探道:“你们岭南娶亲的习俗和京中一样吗?”

    “岭南那边娶亲靠抢的,不像京中规矩这么多,”扶筝不知道他突然问这个做什么,但还是如实道:“别人我不知道,听我师父说我爹娘就是靠抢才成就的姻缘。”

    霍霆笑问:“你爹抢了你娘?”

    “我娘抢的我爹,”扶筝摇了摇头一口一个的往嘴里塞果子:“师父说当时军中不稳定,我爹是不愿意成亲的,军中都是玩命的,谁知道明天又是什么情形,娶了夫人不但给不了人安稳还让人家跟着担惊受怕,还不如一早就别耽误人家。”

    “那后来呢?”

    “后来我爹带兵归来,我娘便穿着一身嫁衣提刀架在我爹脖子上逼他喝了交杯酒又扯着他进帐,反正帐外大家心照不宣,这事就这么成了。”

    “你真应该学学你娘,”霍霆笑的喘不上气:“你爹当年官居二品,你娘也算是个奇女子,敢把刀架在二品大员的脖子上,哎,你娘是做什么的?敢玩刀的女子不多见。”

    扶筝直觉今天的果子吃的太多,自己的警戒心也越来越差了,怎么现在他往身边一站自己就这么没防备呢?她麻利的擦掉嘴边沾上的果肉,含糊道:“走镖的,我娘家里都是走镖的,拳脚功夫是会一点,都是些花拳绣腿罢了。”

    霍霆没细想门外却突然来报:“殿下,您快去看看吧,东昌郡公府的姨娘带着具年轻女子的尸体在京兆府尹门外击鼓鸣冤,说您玷污民女,以致人家姑娘受辱自尽。”

    他下意识的去看扶筝,却见这人一如既往的无甚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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