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过程中发生了诸多变故，但任务总算还是有惊无险地完成了。
为了避免在“执法”过程中发生难堪的局面，联合政府曾以不干预黑市交易为筹码，换取了相关人员能在黑市自由进出，并将犯了事儿的顾客带走的白名单。
这份白名单中，就包括了处决队全员。
刀疤被常驻于黑市中的内应转移走后，两人在小巷里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仪容，坦然地踏上归途。
黑市还是和以前一样喧闹，暗流涌动。
可章玄注意到，在这藏污纳垢之处，再也没有图谋不轨的人把注意打在他身边这位做作的大小姐身上了。
之前发出那么大的响动，大家都不是聋子或者瞎子。
看来下次来的时候，他们都要再换一个伪装了……如果还有下次的话。
不过，说起来，刀疤为什么会提前知道自己会被抓的消息？
难道事务部里存在叛徒？
走漏消息的事就像是一片阴云，在章玄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不过那也不是他负责的部分，只要他把任务报告交上去，接下来就是事务部要操心的事了。
“等一下。”
章玄感觉到身侧的少女用力扯了扯自己的袖子。于是他停了下来，耐心地问：“怎么了？”
她的表情有些扭捏：“我这次，干得还不错吧？”
那满脸“求表扬”的模样，令章玄有些哭笑不得。
“嗯。”
章玄承认了，只不过是稍微不情愿的样子。
或者……他应该说“干得漂亮”吗？
可一想到那一片狼藉的小巷，章玄又有种不忍心的感觉。
就算是擅长，不代表必须要做，处决队真的适合她吗？
宋星寻可看不到他内心的纠结，她眼睛一亮，马上得寸进尺：“那，是不是能有些奖励什么的？”
“……可以，你想要什么？”
她的目光锁定在他们逛过的那家珠宝店上：“我想要那个黑欧泊。”
章玄脚步一顿，声音有些无奈：“我还以为那是即兴发挥呢，你原来是真的想要啊？”
“嗯。”宋星寻用力点了点头，神情难得的严肃，“想要的，但我的工资买不起。”
章玄想了想，颔首道：“这没什么，我可以帮你买。就当是……见面礼，或者初次完成任务的奖励也行。”
她点点头，眼里是藏不住的喜悦。
章玄看着她期待的模样，不禁失笑，语气也放松下来：“但在此之前，你得先诚实地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它到底值多少钱，那颗宝石？”
宋星寻的眼神躲闪了一下，小声咕哝道：“要真的解释清楚了，倒像是我在作弊似的……”
“嗯？”
她摆摆手：“没什么，好啦，我和你说。”
宋星寻告诉他，星际时代，宝石的价值除了受成色影响外，产地也变成了很重要的衡量指标。
一般来说，产自不同星球的宝石，除了石头本身的含义之外，还有星球所赋予的含义。
“比如产自多玻双子星的宝石，其含义就是希望拥有者能够快乐富庶。产自尘埃星的宝石，意思是希望拥有者能够坚定不移地坚持自己的理想……”
她沉默了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脸颊不知为何变得有些微微发红。
这对章玄而言，可不是什么好的信号。
她顿了顿，继续道：“而来自母星的宝石，它所代表的是回忆。”
“母星产的宝石，最大的特点在于：它从来没有固定的价格，除却宝石本身的基础价值外，更重要的是，基于它所代表的含义，你认为它值多少钱。”
“在将母星产的宝石赠予他人时，你愿意为其付出多少额外的金钱，就代表了‘赠予者对与被赠予者相处的回忆的重视程度’。”
她耸了耸肩：“说实话，我以为，以你的性格，肯定会非常理性地说出宝石实际的价值来着，那样我也就能心安理得地调侃你了。”
“可没想到……”
直到此刻，章玄才意识到，原本，这大概只是小姑娘的又一个恶作剧。
但随着他报出的数字超出了她的想象，这件事的性质可能就变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古怪的氛围。
宋星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睛亮亮的，似乎在等待着他先开口说些什么。
他有些紧张地吞了吞口水，苍白地辩解道：“我之前不知道有这回事。”
她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是啊，或许，不知者无罪。”
被她那么看着，章玄总觉得有些心虚。
他试图转移话题：“所以，我可以问一下，那枚黑欧泊本身价值几何呢？”
“最多一万星币吧，大概。”宋星寻伸了个懒腰，敛去眼底的笑意，语气轻松，“所以，不如重新考虑一下吧？到底要花多少钱买下那枚黑欧泊。”
……
章玄慎重地思考了好一会儿，接着慢慢道：
“我还是认为，不应该用金钱衡量回忆的意义。不过，虽然我不认可这种价值评判标准，但我充分尊重这种行为。还有……我不会食言。”
“我会按照自己报出的价格购买黑欧泊，但鉴于这次我不知情，所以在意义方面，我希望自己报的价可以不作数……你能接受这种处理方式吗？”
宋星寻先是被他这一长串补丁搞得有些发懵，她思考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
最后，她眯起眼睛，笑道：“什么呀，还搞处理方案呢，你是机器人吗？”
“……这是理性，理性是坚持自己看法的同时，做到充分理解，尊重别人的异议。”
“好好好，是理性——”宋星寻双手合十，摆出理解万岁的手势。
“所以，我总结一下，你的意思是，你愿意花一百万星币买下那颗黑欧泊送给我，但不承认它所代表的特殊含义，也希望我能别多想，是这个意思吧？”
章玄松了口气：“对，是这个意思。”
宋星寻看着他轻松的模样，露出了恨铁不成钢的神色：“可是啊，你真的知道一百万星币意味着什么吗？”
“对我来说，那只是一个数字。”
“唉，那多没意思呀。”她笑起来，“我倒有一个提议。”
她招招手，示意章玄凑过来。
有什么说悄悄话的必要吗？
章玄虽然疑惑，但身体还是很诚实。
他微微弯腰，宋星寻凑近。
她附在他耳边，声音很轻。
“一百万星币，那是几次任务的报酬？它能够买下几个人，或虫族的自由与生命呢？”
章玄一惊。
她说出的话冷酷又直白，强烈的违和感让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
而她却扣住章玄的肩膀，声音依旧不紧不慢：“不如……这笔钱，就当是和我做的约定吧。今后，我保证，我将会与你一起分担杀戮的沉重，你觉得如何？”
章玄沉默了一会儿。
并不是针对她暧昧的形容，而是他意识到了，在那听起来有些中二的话语背后，恐怕还藏着更认真的含义。
他应当回以同样的认真态度。
于是他冷静地回复：“你应该清楚，处决队将来会有不少这样的任务。”
“嗯，我知道。”
“我们可以是武器，可以是猎犬……但绝不能是一个具备正常同理心的人类。”
宋星寻微笑：“为什么呢？”
他提醒道：“如果老是抱着那种‘杀戮是罪孽’的想法，你总有一天会疯掉。”
“我知道。”宋星寻点头，随后认真道，“但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没好好看我的测评表么？心理素质那一栏——”
满分。
章玄知道，关于这一点，他记得尤为清楚。
经过他手的测评表没有几千也有上百。
而她是唯一的满分。
章玄想起了一件事。
处决队的心理测试，根本不是拿来测人的心理健康的，准确来说，它筛选的是士兵，测试的也是类似“服从度”那样的概念。
他至今仍然记得，那个测试的最后一关，是给予被试者一个荒谬至极的理由，然后命令他亲手杀死这辈子最在意的人。
他当时似乎是没有通过。
那也是自己唯一一个没拿满分的科目。
不过，时过境迁，他确信自己现在再做一遍测试，应该也可以得满分。
毕竟，现在的他甚至不记得，测试里让他杀的那个人是谁了。
是父母，挚友？
他记不太清了。
连姓名，样貌都变得模糊不清的那个人，怎么可能还是“最在意的”呢？
自加入了处决队以来，为了达成那个愿望，他不得不舍弃了很多东西。
就比如说常人丰富的情感。现在的他，基本上就是个麻木冰冷的处决机器，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只有神经病和杀人狂才能忍受的工作。”
这是外界对处决队的普遍评价。
意外的客观。这个心理测试已然充分证明了这一点。而在这种情况下——
能够得满分的她，恐怕病得不轻。
章玄想了想，终于还是决定敞开天窗说亮话：“我看了你的测评表，我认为，以你实习期所展现出的素质，被分配到任何一个岗位都是能够出人头地的。”
她有些骄傲地挺胸：“这我当然知道，我可是实习期从未掉出过第一的女人哦！”
“是的，你很优秀，所以我才认为你没必要非得干这种……脏活。处决队的任务很危险，对人的心理压力也很大，但即便如此，你还要留在处决队吗？”
他其实听懂了她的意思，也没有问为什么，只是想再认真地问一句：非如此不可吗？
……
宋星寻专注地凝视着他的双眼，那双琥珀般的眼眸无畏无惧，甚至蕴着笑意。
紧接着，她终于露出了章玄熟悉的，却也是昙花一现的真诚笑容。
“嗯，当然。”
这句话的分量，不言而喻。
章玄想问为什么，可看着她坚定的神情，一时却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认输了，闷声道：“真是搞不懂你……那就走吧。”
临走之前，宋星寻提高了音量。
“顺带一问——”
章玄回过头来，看着她。
她的眸色闪动着一抹暗芒：“如果不是罪孽，那你是怎么看待这份工作，然后达成自洽的呢？”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回答：
“对我来说，它可以是属于人类的‘正义’……也可以什么都不是。”
*
去珠宝店的路上，宋星寻忍不住在想：
其实，章玄对于宝石的真实想法，倒也算不上错。
附加的金钱除了虚无缥缈“意义”以外，确实不能代表任何实际价值。
就算将黑欧泊转手，也只能以原石本身的价格贱卖给珠宝商。
即便再怎么吹嘘“这可是有人花了一百万给我买来的哦！”，也只能换来珠宝商的冷嘲热讽的一句：“那为什么要把它卖掉？”
但，正是因为没有高价转手的可能性，才显得那些金钱堆积起的意义，竟莫名透露出一种真正的纯粹性。
母星产的宝石，其魅力大概就在于此。
纯粹，正是她最爱的“概念”之一。
她对章玄的兴趣，大概也来源于此。
当然，喜欢归喜欢，这并不妨碍她成为设置语言陷阱，想看到队长大人难堪模样的小骗子。
但她觉得自己也没有那么坏啦。毕竟，只有确定了章玄真的不在乎钱，她才能心安理得地让他给自己买下这枚黑欧泊。
唉，但想想还是有点心疼。
那可是一百万啊，就那么打水漂了，搞得她都有点讨厌自己的恶作剧了。
……
章玄看不到她这一通内心戏，实属可惜。
他只是注意到，一路上身边小姑娘的表情变幻了好几次，明显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还是算了吧，根本搞不懂。
他有些木然地想着。
当两人回到珠宝店，章玄将一百万星币转账给了老板后，对方看他的神色，总算是带上了真正的恭敬。
明明前一秒还在被咒骂抢人生意的人，如今摇身一变，成了能够让这位势利眼矮下身子恭送的贵客，怎么不算是一种复仇呢？
然而，这让章玄感觉很不舒服。
走远后，他忍不住低声询问宋星寻：“一百万星币，到底值多少钱？”
宋星寻挑眉，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金钱观薄弱，这就意味着，你其实根本没缺过钱吧？”
章玄愣了一下，随后马上回答：“只是平常工作，花钱的地方不多而已。”
她叹了口气，一字一顿道：“这么说吧，我这副护目镜五万星币，基本上等于我实习期一年省下的全部工资。”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章玄，眼中的狐疑已经藏不住了：“能够掏出一百万都不带眨眼的，处决队的工作，真的这么赚钱吗？”
糟糕，感觉谣言要不攻自破了。
他的语速不自觉地加快：“只是我物欲低花钱少而已，至于工资水平，过会儿你查一下光脑就知道了。”
宋星寻一直盯着他，就好像要用探寻的目光将他整个人剥开来看看似的。
过了好一会儿，等到章玄都觉得有点不自在的时候，她才满意地收回视线，轻快地回答：“好吧。”
是不置可否的语气，但章玄知道，她心里恐怕已经有了一个确定的答案。
但他又隐隐觉得，她那么想要留下来，似乎也不完全是为了工资的缘故。
不，他其实清楚，她留下来的理由根本与此毫无关系。一想到这件事，一股怪异的感觉就从心底升起。
……为什么？
他如此扪心自问，却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答案。而那股像是胸闷一样的感觉却一直如影随形，令他感到无端烦躁。
就像是失控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