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虚幻海面的迷雾消散时，人偶脸上没有了往日令人捉摸不透的邪恶，一瞬间变得无比简单和脆弱。
支撑了他几百年的执念，似无数次抵御风沙愈来愈坚硬的顽石，形成一层厚厚的茧把他脆弱的内心保护起来。现在，这层坚固的壳顷刻瓦解，分崩离析，宛如被拔掉刺的仙人掌，被迫将水淋淋的柔软内里暴露出来。
人偶蜷缩在地上，抱着自己，无助地悲泣颤抖。
奈奈跪坐下去，拉过他，把那张被泪水濡湿的脸庞深埋入自己怀里。
她用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后脑，低语：“没事的，一切都过去了。”
“……”他深紫色的头发一缕缕黏连在侧脸上，动了动，微睁开装满眼泪的紫眸，目光迷离飘忽，“过去…能过得去吗？”
她沉默着，深吸一口气，语气转而欢快，低眸笑看好似被她摔碎了的人偶：“国崩，相信我…你的人生，定会重新开始的。”
奈奈低下脸，吻在散兵额头上。
他一时定住，忽而哭得更厉害。
他一把抓住她的双臂，似乎那是他被扔入沸腾海水中孤立无援时能抓住的唯一浮木，是他的救命稻草，他知道自己以后如果没有了奈奈…他会死的。
他喉咙哽住：“这就是…你和巴尔泽布的「约定」？”
把命交予雷之神，为他换取「新生」。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仅仅只是因为…她对一只人偶将来莫测命运的那份好奇与期待而已吗？可除此之外，散兵想不到第二个理由。
奈奈走向雷电影，对身后的散兵说道：“撤兵吧，现在。”
他取出兵符，号令所有天域战士立刻撤出提瓦特。小巧玲珑之物泛出金光，那一刻他想到了他的神明。
散兵紧攥着兵符，无声的泪滑落脸颊。
自己明明无比虔诚，心甘情愿地毕生臣服于他…可却还是，第二次背叛了他。
散兵抬起脸，茫然望向雷电影与她身旁的奈奈，不由抽抽嘴角，笑：“我已是个失败者了…说吧，要我怎么做？”
“加入我们，让邪神彻底消失。”
“哦？哈哈…以你们的实力，揪出邪神不是难事，我加不加入…似乎并不重要吧，”散兵唇边扯出一丝自嘲，低下头，“况且，说到将功补过，仅是协助你们击败邪神，就能清偿我对稻妻犯下的所有罪行了么？”
奈奈：“不，你的协助至关重要。你是奥罗巴斯的盟友，只有你才能将他引出。”
雷电影：“据我所知，稻妻至今并无平民于战争中丧失，各路军士亦鲜少伤亡。在战前，你已下令禁止伤及民众了吧。”
散兵：“……”
奈奈点头：“只是摧毁了建筑草木，把街道炸得一团糟…要花点摩拉重新建造而已。”
雷电影：“对你既往不咎，也是我与奈奈的约定。”
散兵：“……”
奈奈瞪着他，急道：“雷之神都应允对你既往不咎了，还不赶紧答应？”
散兵叹了口气，面色冷淡：“…好吧。”
奈奈和雷电影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策反散兵，消灭邪神的计划基本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散兵告诉她们，在与稻妻决战的计划中，他与奥罗巴斯已兵分两路，各打各的，他目前也不清楚奥罗巴斯的实力到了什么水平，毕竟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对方了。
“不过，我准备先回一趟天空岛，”散兵看向奈奈，目光软下来，“为什么没用金符？”
奈奈有些局促，抓着衣角没回答。
“哈哈…是担心我遭受神罚吗？”
奈奈咬着下唇，低声：“第一回你是为了救我才背叛了神，我不想恩将仇报。”
“哈哈…”散兵又笑了两声，走近前，注视着她故意避开的眼，“承认有私心这么难吗？”
“……”奈奈更显窘迫，挽了挽耳边的发丝，回到刚刚的话题，“说你的打算吧。”
散兵：“前阵子，奥罗巴斯于九条阵屋控制住大半幕府军后，在附近地底狭间深处设了据点。不过，我打算先回天空岛请某人帮忙谋划，将战前准备做好，才以汇合为由约见奥罗巴斯，到那时我们再一起动手。”
“回去？你不怕…”
“承担后果没什么好怕的。”
与其说散兵是个做事不计后果的人，不如说，他在做每一件事之前，就已经做好了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
“你说的「某人」，是星萝神女吗？”
“是。”
击败奥罗巴斯之前，还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解除献祭。切断奈奈与邪神之间的关联，才能保住她的命。
散兵清楚他们只有十天时间。因为十日之后就是奈奈十八岁生辰。邪神会赶在她成年之前完成献祭。
斩灭邪神就交给巴尔泽布去做吧，他眼下最重要的事，是保护奈奈。
晚星萝是奈奈的创造者，她有责任也有能力帮这个忙。
散兵带奈奈上天空岛，正式与她的创造者见面，同时祈求神的庇护。
“你们多久回来？”
“最多十天。”
“一言为定，”雷电影道，“稻妻这边也还有很多事务等待处理，留出十日时间，我们各自备战。十日后在稻妻东海岸见，一同出发。”
一心净土被打开，神子等人已经找到了这里，绫人带兵包围附近，准备实施围剿。
在神子和绫人讶然的目光下，雷电影从一心净土中走出，腾出时间，让身后那两家伙躲避众人的视线。
奈奈带散兵从另一个出口逃出——那里有一条从影向山北部向海流淌的小河。
小河漫过林地，水流幽深平静，两岸密林葱郁，清幽寂静，人迹罕至。
奈奈和散兵平躺在狭窄的甲板上，小舟跟随水流慢悠悠地漂泊着。
是夜，漫天星海倒映于水面，上下一片清光闪烁，澄澈通透。
两人没有说话，也没有话说。散兵想到奈奈以前，缠着他能叽里呱啦说上一宿的话，他向来寡言少语，可奈奈还是很爱跟他说话，还命令他回话的字数不许比自己少。
散兵弯曲着左臂枕在脑后，右手随意放在身体一侧，奈奈的左手近在咫尺，但他已经没有伸手的勇气了。
他放松地半合着眼，眺望遥远星空与地面线的交界，那是最美的一片区域，是两个世界朦胧糅合的美好。
散兵不由回忆起与栖川奈奈经历过的一切一切。
从初遇时一句“我不是坏人”开始，她就傻乎乎地向他交付了全部信任。
对她，他曾为达目的温柔哄骗过，引诱过，也曾因察觉到心动而远离过，拒绝过，逃避过。
可心中那座被残酷世事风化了的磐石，终究还是被少女真挚的热情所撼动了。
可惜…可惜，彼此的真情与真心都只是由罪恶之种萌生的花朵，从盛开的那一刻起就能预料到枯萎之日。
“……”散兵心中微痛，动了动右手，鼓起一丝勇气试图触碰她。
闭眼休息的奈奈，把胳膊弯起来搭在了眼睛上，像是巧合，又像是为了故意避开他伸出的手。
散兵定了定，把手缩了回去。
「难道…我们之间的一切都是假的吗？」
「奈奈，给我一个答案。」
散兵神情涣散地望着广袤无垠的星空，有很多问题，终其一生也是没法问出口的。
因为，怕听到自己害怕的答案。还不如，不要去问好了。
奈奈一只胳膊遮着眼睛，一言不发。
“事情结束后，你有什么打算？”
“继续流浪呗。”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慢慢向这个世界清偿罪业。
“当自由的风？”
“…怎么，想跟我一起？”
脱口而出的邀约，说完之后唯余耳边的风声与胸口狂乱的心跳。
奈奈把手缓缓放下来，侧头盯着散兵微笑的表情，好不自然。
她把脸转回去，望着星罗棋布的夜空。
“可奈奈是人，会变老的，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奈奈很快就会变成你幻境里的那个老婆婆，又老又丑，最后走不动路，再也跟不上你…”
“这有什么的？”散兵复杂一笑，心中五味杂陈，“这个问题啊…我早就想过千遍万遍了，要知道我可比奈奈大了几百岁，你就算到了八十岁，在我这里也还是小女孩啊。”
“是，你几百岁了还健步如飞，我七八十岁就走不动了，还怎么跟你一块到处流浪？”
“笨，我走慢点，等着你不就行了？”
奈奈映着星海的双眸涟漪微泛，似喃喃自语般地道：“那我老死以后…你怎么办？”
散兵怔了好一会儿，撇开脸，凝望着夜风将草野压低，那如波浪般涌动的剪影。
“等你回来呗。”
“……”奈奈忍不住咯咯笑了几声，长长舒一口气，“——人死了，就不会回来了。”
“谁说不会？世界能量是守恒的，”散兵凝望着远方的视线不移，固执道，“反正我有的是时间等。”
“别傻了。”奈奈面带微笑，闭上眼，小舟摇摇晃晃，很适合入眠。
过了好一会儿，散兵又问：“这么说，你答应了？”
她果然没睡着：“答应什么？”
“等事情结束之后，陪我一块流浪啊。”
奈奈闭着眼，很久都没有回答。即将面临的决战，带来的将会是什么，会是黑夜被划破后，黎明破晓的光吗？
不过奈奈相信，稻妻是一定会迎来漏尽天明的。
只是，她…
「我答应你了，如果我这次能活下去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