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应钟发现自己置身一片黑暗之中。

    这里无星无月,也没有任何建筑指明方向。如果非要让他形容的话,他只想到两个词——空寂和虚无。

    这里似乎模糊了时间,他随意找了个方向走,不知走了多久,面前突然浮现一个场景,那是他小时候的事。

    母亲将一卷写满字的帛书交给父亲,后来又被父亲转呈至城主府。也许是因此,在父母去世后不久,他便被带到城主府,跪在那个男人面前。

    即便是过了许多年,那个男人的面容仍旧清晰,连那审视和评估的眼神都是一样。

    城主很忙,很少亲自教他什么。他跟在沧溟身边,所有人都默认了他是少城主未来的属下。城主少有的温情都给了他唯一的女儿,这个时候,他就在一边看着出神。

    他想到他被病痛折磨而死的父母,还有那曾经充斥着各种回忆的家。后来他回去过一次,门庭寥落,曾经那些记忆好似蒙了一层灰,就像这无人问津的房屋一样。

    他后来又回到这里住了好多年,可心境却和年幼时不同了。

    又是一个曾经的景象。不知是哪一次,沧溟拉着他和沈夜一起出去闯祸。她那时候不爱让侍女跟随,整日活泼得像是一阵风,流月城上上下下都留下过他们探险的足迹。

    等回去后,城主让沧溟在一边看着,然后命人狠狠地责罚他。

    之后沧溟就趴在他床边一直哭——他那时候大概是有些不安,求她不要哭了,然后她哭得更大声。

    可能是哭给城主听的,但城主却没有安慰她,还把她身边的侍女换了一批。沧溟那次消沉了好一段时间,直到那年寿诞上才又恢复活力。

    应钟至今还记得沧溟向他伸出的手,尽管只是一个一起玩的邀约。

    就像后来的每一次,替她完成课业,一起愁眉苦脸地背诵法术咒诀,一起接受考试再独自被惩罚……

    不知从何时起,他真正下定决心要辅佐她。虽然他并不喜欢处理公务,但如果是帮助沧溟的话,他愿意学着去做这些。

    眼前陷入黑暗,过不多时,他看见自己跪在神农神像下,像无数族人那般虔诚祈祷。

    沧溟肉眼可见地虚弱下去,好似一朵即将枯萎的植物,可他却没有任何办法能缓解她的痛苦,于是只能去祈求神农。

    现在想想,那时候的自己真是可笑。没有人能救烈山部人,祈求神明是最无用的举动,而他们也在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最无用的事情。

    一座死气沉沉的城,和一群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活着毫无意义,死亡也无足轻重。

    真是可笑。

    所以他在发现自己也发病的时候,冷静且疯狂地一片片割下溃烂的腐肉,并嘲笑自己的无力与软弱。

    只有当一种疼痛彻底掩盖住另一种,他才能从中获得片刻喘息,即使这个举动看起来是多么不可理喻。

    但在他看来,任何不可理喻的事情放在他们这群绝望的困兽身上,都变得合理起来。

    病痛的煎熬数年如一日,终于将他变成一个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模样。可他不是一个人,沧溟还需要他。她说……她也喜欢他。

    连他自己都开始厌恶自己时,还有一个人理解他,需要他,给他一个继续坚持下去的理由。

    有时候他也很佩服沧溟,明明是他年长两岁,可更坚定的似乎是她,城主这个身份支撑她走到现在,也让她成为别人的支柱和道标。

    他们互相需要,将那些脆弱、痛苦与绝望都分享给对方,在每一次的牵手和对视中心意相通。

    这样就是爱吗?

    面对旁人她永远都会是那个完美的城主,完美得似乎已经脱离凡世。

    是他将“神”拉下了神坛。

    应钟默默笑了两声。

    这样也好,这样……就好。

    回忆戛然而止,身侧的影像逐渐消失,应钟知道自己走到了尽头。

    他突然想到一个传说——据说人在生死之间,灵魂会去往一个地方,回忆起自己的一生。

    他这是……死了么?

    恍恍惚惚地,他周身突然泛起剧烈的疼痛,犹如千百把小刀在经脉里来回切割,又像是无数条锁链正在收紧……

    痛苦,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痛苦。

    他眼前一黑,无数负面情绪汹涌而来,影影绰绰变成许多个曾经发生的场景,在他眼前来回播放。

    他看到那个男人一脸笃定要挟他的样子,看到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臂,看到那些或当面或背地里用尽一切恶毒词汇咒骂他的人,看到那些向他汹涌袭来的杀伤法术……

    他拎着滴血的剑,面无表情地刺入对方心口,感受着温热鲜血溅到脸上,心中充斥着喧嚣的快感。

    他想杀了那些明里暗里和他作对的人,想用手中的剑缓缓切割开他们的皮肉,就像他切割自己一样——

    嗡——!

    一阵恶心至极的头晕目眩过后,那些景象瞬间崩碎,脚下一空,无所依凭地向下坠去。

    失重感让他逐渐忘记时间的流逝。不知过了多久,身体传来熟悉的剧痛,昭示着他还活着的事实。

    他终于爬回到人间。

    “醒了?”

    一根手指在他没什么焦距的眼前晃了晃。

    应钟闭上眼睛,忍耐一阵又一阵的晕眩。之前的所感所见随着他逐渐清醒而模糊不清,只能隐约回忆起熟悉的憋闷与恍惚。

    他听到金属与陶罐的磕碰声,无奈睁眼:“瞳。”

    七杀祭司放下拿着器具的手,似乎他再不醒来就要被重新开刀了。

    锈蚀的记忆终于缓缓流动,应钟想起之前的一切,顾不得自己还躺在操作台上,急忙就想翻身下去,被一个缚咒定在原地。

    “那心魔冲着寂静之间去了,沧溟她……”

    瞳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随后道:“城主无事。”

    应钟像个被突然切断灵力的偃甲,顿时僵住不动了。见他不再挣扎,瞳挥了挥手,术法余韵散在空中。

    应钟用手捂住脸,半晌之后,才状若无事地低声问道,“我昏迷了多久?”

    “三日两夜。”

    瞳半靠在轮椅上,偃甲手指灵活地敲击扶手,似乎是在考虑从哪里说起。最后,他终于道:“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听哪个?”

    应钟:“……”

    他环视此间,发现数丈外的墙壁旁,数不清的陶罐整齐排列,无数蛊虫在罐中爬动的声音钻入耳膜,令他浑身恶寒。

    瞳看到他铁青的表情,情不自禁地勾了下唇角,虽是极快的一下,可还让应钟眼尖地看到了。

    你是笑了吗?你是笑了吧!

    “堂堂天府祭司,竟然怕蛊虫。”他转过轮椅继续收拾手中的器具,“这次给你治疗用了好几只珍惜蛊虫,记得赔我材料。”

    应钟面色惨白,感觉身体里好似有无数只虫子在爬。

    瞳看够他的变脸笑话,内心满足,面上却丝毫不显:“好消息是,病症已得到控制,不过每隔几年还得来这里做个检查。其实我倒不介意多一个上好傀儡……”

    “好了你不用说了。坏消息呢?”应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逃避般地问道。

    “对你来说,这也不一定是坏消息。”

    瞳的动作顿了一下,正色抬头:“你身受重伤需要静养,这之后至少大半月不可妄动灵力。这倒还好,麻烦的是又被魔气熏染。”

    “魔气……是说那雾气?”

    “不错。”瞳点了点头,“你先前几度暴走,或许与魔气有关。幸好被我成功压制。否则……呵。”

    应钟默然。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与手臂,诡谲的纹路已经退去许多,但还有一些固执地留在皮肤上,像是个模样奇特的伤疤。

    他不想再看,嫌弃地找到之前的衣服,只穿一件便不肯再穿。

    “你先在此停留两个时辰,没有问题再走。我休息一会……”瞳靠在轮椅上闭眼,不再理会他。

    应钟:“我换个房间。”

    走到门口,他回过头,表情复杂地说了句:“多谢。”

    脚步声逐渐远去。七杀祭司睁开眼睛,意味不明地轻哼一声。

    几个时辰后,不提他是如何不用灵力潜入自己的神殿,又是如何破开寝殿里自己设置的重重防御……

    反正应钟将自己打理妥当,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已经看不出之前受了重伤的模样。

    神殿一切如常,祭司见他露面,来向他禀明这两日的神殿事务。

    沈夜是秘密将他送到瞳那里去的,索性他平日也经常为了做研究而闭关几日,所以除了寥寥几人,无人知晓他受了重伤不得动用灵力的事。

    他暗自松了口气,但下属的欲言又止,又让他的一颗心微微提起:“怎么?有事说事,不要做那副表情。”

    这个祭司是他殿内分管外务的中阶祭司,是个很年轻的小姑娘。她犹豫片刻,终于鼓起勇气问:“天府大人,之前神殿放出风声,说大祭司要和心魔结盟之事,是真的么?”

    应钟眸色渐深,他突然感觉自己好像不是昏迷了几天,而是昏迷了几年。要不何以世事变幻如此巨大,让他有些跟不上进度。

    在下属看来,天府祭司早已有所决断,他的沉默只是恼怒于自己的僭越,于是连忙低头认错,错过了应钟迷茫的目光。

    “此事没有定论之前,本座不想听到殿中祭司谈论此事。”

    “……是。”

    应钟拂袖离去,径自去寻沈夜。

    之前瞳语焉不详,对于心魔的处理以及一些后续,还有许多事要与大祭司商议。

    不过结合刚才祭司所言,他已经知道沈夜想做什么了。

    ……与心魔结盟。

    *

    “师尊,与心魔结盟万万不可!”

    沈夜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徒弟,突然感受到剧烈的头痛。他想到城内或许会有很多人反对,也做好了反击的准备,可他唯独没想到最先跪在他面前反对的,是他的好徒弟谢衣。

    他终于正色,看着这个他一手带大的徒弟,也是第一次直面对方的坚定和执拗。

    或许从前也是有的吧……只不过之前是对旁人,是对偃甲,而不是对他。

    他勉力缓声道:“谢衣,若我们不与心魔结盟,族人要如何在下界生存?”

    谢衣哽了一下,依然坚持:“之前下城一事,足以看出魔气危害之甚,族人能否承受尚未可知,况且我们烈山部身为神农后裔,怎可与心魔沆瀣一气,戕害下界黎民?”

    “沆瀣一气?”沈夜冷笑,“你告诉我,除却感染魔气,举族迁往下界,更有何法能挽救我烈山部?”

    “弟子不知……可弟子已知如何破界,只要寻找罕有浊气之地,我们便能——”

    “若是终究无法找到属于我们的一处天地,你要我用全族的性命去赌?谢衣啊谢衣,我竟不知你如此天真。”

    “可是师尊——戕害下界黎民,把族人都变成半人半魔的怪物,这样的延续,有何意义?”

    “我希望你明白,无论尊严、正义、信念还是坚持,都只有在能活下去的前提下才具有意义。我能做的……只是尽力让族人活下来。”

    “师尊,请恕弟子,无法苟同。”

    沈夜摇了摇头,疲惫地打断他:“多说无益。此事已定,不日祭典就将正式宣布,我不想再听你与我争辩此事。”

    “师尊!”

    “无意打扰……我只想知道,与心魔合作这件事,是否有经过沧溟城主的同意。”

    神殿内吵得分外投入的两人同时噤声,齐齐看向门口。

    只见应钟站在大门处,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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