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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尘一 笼中鸟(四)

    接下来的日子,平淡如流水。

    从公主府移植来的荼蘼开过一季,很快便谢了。

    代国传来消息,萧姐姐到代国后便被封为美人,深受代王相康宠爱,如今正是专房之宠。代王后身怀有孕又体弱,萧姐姐执妾礼,侍之甚恭,时常照顾左右,亲尝汤药,代国王太后也因此萧姐姐颇为赏识,赞她不骄不躁,明事知礼。如今的代王宫,是萧姐姐一人一枝独秀,春色正浓。

    听闻这消息后,相平默默了许久,苦笑一声,不曾言语。

    而相宸,也如我们所想,相康对他很是照顾看重,但也不曾过分重用,只叫他同开国功臣孙威将军之子孙仲一起掌管代国军队,如此安排,既符合相宸先帝皇孙的身份,也不会太过扎眼,叫太后不满。

    这样的消息叫我安心,却也茫然。我和他,如今相隔万里,大约也会永不相见,我再不会知晓他是否真正安好,也不可能知晓他是否还恨我。

    太后放出了我和姜才人有喜的消息,相平登基数年未有子嗣,一朝后妃双双有喜,朝堂上下恭贺声不断,也有不少官眷欲进宫贺喜,皆被太后以有孕之人需静养为由拦了下来。

    姜才人,不,如今是姜夫人了,姜夫人听闻我怀喜的消息,自个怀喜的喜悦淡了一半,恼怒之下砸了不少瓷器珍宝,又在请安时刺过我几句,太后知晓后,免了她日常请安,又将齐嬷嬷派到她身边照料安胎,一举一动皆有齐嬷嬷陪着,倒也安分了不少。她只当齐嬷嬷是太后对她这胎的重视,她很是欢喜,冲我炫耀了几回。

    看着她这副无知无觉的模样,我想,她其实不该入宫,也不该成为这深深宫闱的祭品。

    那晚过后,相平再没有留宿在椒房殿过,他仍会时不时来椒房殿里看我,继续做出帝后恩爱的模样。偶尔,我也会看见相平的目光,空洞无神,像祭台上的泥塑,精致华丽却毫无生气。他也再未去建章宫请安过,母子间温情脉脉的表象最后还是被撕破,装也装不下去。

    后来一日我同他一起去看望姜夫人,他初时神色正常,在我和姜夫人客套谈笑的间隙,能瞥见他死死地盯着姜夫人尚未显怀的小腹,目光中的迷茫和无措渐渐无法遮掩,过了一会,他忽地站起,大步朝外奔去,步伐慌张凌乱。

    之后,刘鞍送去姜夫人宫中的赏赐越来越多,相平却再也不曾去探望过姜夫人。

    太后也派了位赵姑姑到我身边,名义上是看顾龙胎,实则也是看管,还有教我处理一些琐碎宫务,赵姑姑对我虽不似齐嬷嬷对姜夫人看得那般紧,但也不许我随意走出椒房殿。

    “太后娘娘这也太严了,这样一来,姑娘岂不是连安平堂都去不得了?”

    入宫后,我每月都会去从前我和嫡姐建的善堂施粥布善,或是打理事务,偶尔也只是和善堂的百姓聊天,看着孩子们嬉闹玩耍,那善堂如今也有了正式的名字,叫安平堂。

    我翻着内务府送来的账册,抬手摸了摸云枝的头:“无妨,你替我去就好,太后不会拦你的。安平堂,会有人打理的。”

    云枝看着我,低下头轻轻叹息。

    祈福大典上的那场宫变,最终以相平和相宸的失败为结尾。

    时隔二十年,襄龙卫威名一如往昔,很快便将相平相宸带来的兵士困住,随后逐一反杀,他们同寻常军队不同,用的是围杀,那些兵士一反抗,便被铁链困住,被砍去四肢头颅。眨眼间,祭台外残肢遍地,血流成河,刺鼻的血腥气充斥着四周,几个女眷忍不住躬身呕吐起来。

    相宸想要冲上去,却被相平按住,他神色灰败,摇了摇头。

    待所有兵士悉数被杀后,钱盛走上祭台,行礼道:“太后,宫门外三千赵兵皆已俘获。”

    相平神色愈发苍白,章太后神色未变,点点头,钱盛挥挥手,两个士兵上前,困住相宸,相宸垂眸看向台下,目光轻轻扫了一圈,在我身上微微停顿,随后,他松开手,那把软剑掉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失败的宫变,就是谋反,相平是帝王,不会有错,那么蛊惑君心意图谋反的乱臣贼子便是相宸,我心下越来越慌乱,想冲上祭台求情,却被人拦住,转头一看,是太尉孙威夫人孙钟氏。

    太尉孙威是跟随先帝打江山的开国功臣之一,文武双全,战功赫赫。相宸在国清寺的第三年,相平背着太后让相宸认了孙威为师,跟他习武学兵法,孙威也一直视相宸如亲子,我同相宸之间的事,孙威也知晓。自章太后掌权后,孙威便以老弱为由逐渐远离朝堂,今日他也告了病,只有孙夫人独自前来。

    相宸举起手中软剑,正欲反击,却见相平大喝一声:“放下!”

    孙夫人拉住我,连连后退几步,走到人群角落不起眼处,低声道:“洛二姑娘这时候上去,是想替太后为昌宁侯定一条觊觎未来皇后的罪名吗?不可。陛下重情,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她抬头看了一眼太后,继续道:“自赵隐王暴毙后,太后和陛下母子关系破裂,昌宁侯若亡,太后和陛下母子关系再无修复的可能,这道理太后也明白。”

    她叹息一声:“昌宁侯……至少性命无忧。”

    祭台上,相平看了一眼相宸,随后看向我,黯淡的神色中含着歉意,他的目光扫过章氏族人,最后望向远处,自嘲一笑,然后决绝转身,向着章太后跪下:“儿臣不孝,犯下大错,赵王相友,昌宁侯相宸,钦天监和国清寺皆为儿臣所胁迫,才同儿臣一块犯下此等滔天大祸,望母后饶过二人——”

    “儿臣自会写下罪己诏,承担己罪。”

    他刻意加大了声音,祭台上下清晰可闻,四周议论声渐起。

    章太后微微阖眼,长长叹息一声,过了许久,她开口道:“此次乃赵隐王相荣余孽犯上作乱,现乱贼已除,诸位可自行归家,钱相,安排人护送诸位大人和夫人。”

    赵隐王相荣亡时,年十一。

    “昌宁侯,打入天牢,容后再判。”

    钱盛应下。

    我再顾不得其它,想冲上去,孙夫人再次拦住我,摇了摇头,我泄了气,抓着孙夫人的胳膊,泪如雨下,一片泪眼婆娑中,相宸被几个士兵押送带走,渐渐远离我的视线。

    相宸被带走后,人群散去,我跟着长公主,慢慢向着宫门走去,半路上却遇到了萧姐姐,她行礼后道:“洛二姑娘,太后有请。”

    长公主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挥了挥手,我对着她敛衽一礼,然后跟着萧姐姐向建章宫走去。

    萧姐姐领着我从一道侧门走入建章宫正殿的屏风后,安顿我坐好,又为我倒了盏茶,倒茶的间隙,她低低在我耳边道:“陛下让奴带话,待会无论发生什么,都别怕,总有办法的。”

    我点了点头,她轻轻拍了拍我的手,随后转身离开。

    屏风上花纹繁复,隔着花纹看不清楚另一边的景象,但还是可以看见,章太后端坐在屏风的另一面之外,相平立于下侧。

    不知过了多久,章太后开口:“今日皇帝同相宸带来的兵士,当是昔日先帝留给赵隐王的死士。如今这些死士,应是认了相宸为主吧。”

    相平苦笑一声:“什么都瞒不过母后。当年父皇将三千死士留予三弟,并下了死令,若三弟无后而终,这三千死士便听命于相宸。三弟拿到令牌后,便将令牌交予我,我未收,后来终此一生,他也不曾动用过这块令牌,他还小,他相信我这个二哥一定能护好他,可我无用。”

    “三年前那令牌被五弟发现,辗转来到相宸手中,相宸随即告知我,我依旧未收。”赵王相友,先帝第五子。

    “母后大概不信,相宸所求,唯有清歌。三年来,这三千死士始终居于邯郸,不曾挪动过半分。直到章琰章芸事发后,我下定决心,定要铲除章氏一族的势力,可苦于手中无兵马,只得胁迫相宸和五弟。”

    听到“胁迫”二字,太后冷哼一声。

    “在母后眼中,儿臣和大哥,三弟,五弟,相宸,都该是仇敌才对,不该有任何兄弟情义。可母后可知,幼时,您下落不明,父皇待我冷漠,阿姐自身难保,没有几位手足,我撑不到见您的那天。”

    先帝为湘王时,太后曾为人质扣押于霸王楚雄阶下多年,相平与长公主在湘王宫无生母庇护,庶母珍夫人又视二人为眼中钉,二人处境艰难。

    “大哥那时已成年,还未定封地,但已在宫外有了府邸,为了我,他日日进宫,只是为了盯着有无奴才苛待我。三弟出生得晚,珍夫人从不许他与我接触,可他总是跟在我身后,一声声叫我二哥哥……”

    “够了!”一阵瓷器落地碎裂的声响过后,太后喝道。她起身,走到相平面前:“你顾念兄弟情,他们是否同你一样?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多年,若你我行差踏错,稍有不慎,你我母子三人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哀家所作所为,皆是为了你,为了你的皇位和你我母子三人的性命!”

    “为了我?为了我,放纵章氏,让践踏百姓之人被轻轻放过,让亡者家属含恨自尽?为了我,不顾伦理寻常,逼迫我娶自己的外甥女?不提清歌,您有想过乐儿吗?若她还在,愿意嫁给我这个没用的舅舅吗?”

    “能做皇后是她们的荣幸!愿或不愿,这都是她们的命!唯有皇后出生长公主府,章氏和相氏才能相互制约,才能保宣阳一世富贵无忧!也唯有章氏一族,才能与开国功臣抗衡!”

    紧接着便是漫长的沉默。

    太后缓缓坐回凤椅,相平则颓废地靠在一张木椅上。

    不知过了多久,相平缓缓开口道:“儿臣无话可说,不过还请母后让儿臣死个明白,若儿臣没记错,二十年前,父皇下旨解散襄龙卫,赐他们良田养老。”

    太后淡淡道:“当年先帝欲将宣阳和亲匈奴时,哀家便知,要为咱们母子三人留条退路。可章家儿郎为先帝损了过半,剩余的章氏亲族也早已被先帝忌惮。后来哀家同先帝设计诛杀淮阴侯时,哀家便知时机到了。”

    “淮阴身边有位谋士,曾向淮阴直言,先帝妒其才,此话不假。多年来,先帝倚仗淮阴,也忌惮淮阴。襄龙卫出自淮阴之手,一人便可敌寻常数十甚至上百兵士,何其精锐,除淮阴外,无人再能练出此等良兵,当年淮阴意图谋反时,襄龙卫是其手中利器。淮阴死后,它便是先帝心头刺,如此精锐,却不在天子手中,若不除之,为他人所用,大湘危矣,偏襄龙卫战功赫赫,世人皆知,若除之,难免为世人道刻薄寡恩。”

    “哀家向先帝进言,世人皆道淮阴之死是狡兔尽,良弓藏,除之不如降恩。可于远离长安处挑一地,赐襄龙卫各兵士良田百亩,将其家人接至此地,安抚诸位兵士,以示朝廷之恩,但其卸甲之地需有人暗中看管,以防襄龙卫再次为人所用。先帝允了,哀家再派人上奏,最后所选之地,定在钱相封地辟阳。”

    “如此,于父皇,母后解决了一心腹大患,于襄龙卫,母后既有救命之恩,又让他们同家人团聚,从此衣食无忧,自此对母后感恩戴德,无有不应。如今的襄龙卫,是昔日襄龙卫的后代还是弟子?”

    “弟子。他们在辟阳安顿后,钱相寻了一群六七岁的少年,大都是孤儿出生,让那些老兵士收他们为徒,将本事倾囊相授。”

    “母后神机妙算,儿臣拜服。事已至此,儿臣无话可说,只有三点,当与母后说明。”

    “第一,儿臣不日会写下罪己诏,日后皇权尽归母后,儿臣再不过问朝堂,虎符也会交给母后。章氏日后再如何,儿臣再不过问,还请母后管好章氏一族,莫让无辜百姓再亡于章氏手中。”

    “章琰章芸手下的人命到底有几条,母后心里清楚,若非那老翁为爱子撞死于城墙,母后要为他们遮掩到几时?”

    “我章氏一族为天下一统付出多少,如今人丁凋零……”

    相平打断太后:“人命与功勋,从来不可互抵。功勋再大,敌不过人命。”

    他继续道:“第二,相宸和五弟,还有这场宫变被儿臣无辜拖累的所有人,还望母后放过他们。”

    “第三,儿臣不会娶清歌。”他转过头,隔着屏风,我依稀看见他的目光朝外,似是落在殿门上,“儿臣残破的人生,早就不需要再添一位妻子,更不需要再拖累一个清歌。”

    “今日发动这场宫变前,儿臣已写下两份诏书,一份是罪己诏,一份是退位诏书,这两份诏书所藏之处,除了儿臣,无人知晓,刘鞍亦然,日后究竟是哪一份公诸于世,且看母后。”

    说完,他起身行礼,随后转身大步离去。

    一阵瓷器落地的脆响后,太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过了一会萧姐姐走到我身边,她脸色略微苍白,但神色恬静依旧,“洛二姑娘,太后吩咐我送您出宫。”

    我起身跟着萧姐姐往屏风后的小门走去,身后传来齐嬷嬷的声音:“娘娘便这么算了?赵王,昌宁侯,还有洛二姑娘……”

    “不急。”太后语气沉稳,语速不急不徐,已然没了方才的怒意,我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三日后,太后下旨让相宸放出天牢,拘禁于昌宁侯府。

    第七日,太后遣返三千赵兵,问罪赵国丞相梁邱,罢其官职,并为赵国重新选了位丞相,而这位丞相昔日为章氏一族座下门客。

    第八日,钦天监正史自请辞官返乡,太后允。

    第九日,国清寺住持慈静方丈外出云游,住持换成了其师弟慈良方丈。

    第十日,太后下旨让长阴伯章琰去封地养伤,其妹荣兴县主章芸跟随照料,二人日后无诏不得再归长安。

    第十五日,相平下罪己诏。

    至此,似是雨过天晴,长公主惴惴不安多日,终于松了口气,而我,心下的不安从未消减。

    半月后,太后突然下旨为赵王相友和荣兴县主章芸赐婚,懿旨未经下发旨意的听御处,未让相平知晓,而是直接送至邯郸,待相平知晓此事时,相友已被迫接下懿旨,而章芸已入主赵王宫为后。

    传闻赵王相友身边有一爱妾,是其乳母之女,自幼青梅竹马,两心相许,相友几次上奏请立心上人为赵王后,但都因心上人出生低微而遭反对。

    章芸张扬跋扈,怕是容不下这位女子。

    同时,太后遣派心腹出使齐国,以相宸所为问罪齐王,责问其是否有不臣之心,并以相平重病为由,将相平囚于宣室殿。

    之后,朝堂上一批官员被贬谪、罢免。他们或是相平掌权时选出的官员,德才俱佳,颇受相平重视,又或是反对太后及章氏掌权的老臣。而几位开国功臣,如右相周河等人,在朝堂上渐渐中立沉默,太后顺理成章地提拔了几位章氏族人担任要职,如因孙威告老多日,太尉一职空置,太后索性便提了胡陵侯章琢为太尉。

    自此,太后彻底把控住了朝堂,这场棋局,终是相平满盘皆输,而太后,始终是那个掌局人,她抬手间,相平赌上全部的破釜沉舟之举便被轻易化解。

    齐王便是在半月后来寻我的,诸侯王非诏不得入长安,我不知在齐国那样危机的时候,他是如何来的长安,又是经历了怎样的艰难,费了多少人手才见到的我,如此这般,却只为了求我放过相宸。

    他跪在我面前,求我放了相宸,那是他对亡妻最大的亏欠,是他所有的希望,相宸不能因我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

    我想,我和相宸,终究还是敌不过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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