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铜炉煎熬着茶水,同样也煎熬着人心。

    静得过分的雅间里,任何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煮茶的奴仆战战兢兢,生怕冲撞了面前两位贵人。

    自刚才那段不愉快的谈话结束,贵人们便一言不发,也不知道他们何时才能离开。

    将捣碎的橘皮小心翼翼放入茶水中,奴仆再次悄悄抬起眼皮,往对面的百宝凤凰挂屏望去。

    虽说隔着朦胧的挂屏看得不真切,但依旧能看出挂屏那边跪坐在翘头案前的女子,有着端正从容的姿态。

    她周身散发着疏淡的气度,似乎这场不愉快的谈话与她无关。

    偶尔端起贴身婢女煮好的茶汤,捏着玉勺子,和着茶叶咀嚼啜饮。

    观察她的不止奴仆,还有略微发福的中年男人。

    都说姜家小娘难娶,拒了二十九次提亲,但……

    一想到自己家族的处境,男人捏紧袖中拳头。

    总得要争取一番才是,倘若姜小娘答应了这次提亲呢?

    按捺住前所未有的耻辱感,男人看向旁边的姜桢林:“姜兄,这件事您可要想清楚了,我家虽说比不过有六百年传承的姜府,但也是手握三座铜矿的世家,若姜家小娘与犬子能结百年好合,庞家与姜家强强联手,在这乱世中根基会越发牢固。错过了我们,是你们姜府的莫大损失。”

    姜桢林剑眉微拧,看向挂屏。

    似乎是在争取挂屏后女儿的建议。

    只见挂屏那边,姜小娘放了双耳杯,拿起帕子沾了沾嘴角的水渍,才慢悠悠开口道:“不允。”

    清润的嗓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但拒绝得很干脆利落。

    男人没想到姜小娘会如此不给他面子,忍了很久的他因为这声“不允”,肚子里的火气一下子蹿到了头顶,“唰”地站起身。

    姜桢林余光乜了眼,手放在嘴边轻咳了两声。

    毫无威压的举动却让准备咒骂姜小娘的男人瞬间哑口,嘴唇颤抖,最终败下阵甩袖离去。

    而在临走之际,男人铁青着脸死死盯住挂屏,眼底尽是求而不得,腾升起恨意的阴霾。

    姜桢林随即遣退了雅间所有外人。

    没有外人,端正姿态的姜芍顿时觉得腰酸背痛,乱七八糟地趴在桌上舒展筋骨。

    姜桢林绕过挂屏坐到女儿对面:“芍儿,怎么样?”

    “七成。”姜芍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漂亮的眼睛登时烟雨朦胧,补充道,“他的危险程度,七成。”

    姜桢林眼皮猛地一跳,瞳孔放大,看样子被震惊得不小。

    “可他们庞家有三座铜矿是人尽皆知……”

    “阿翁,儿虽然不晓得他们将会对我姜家使用哪些下作手段,但儿却能识别出他们对我姜家的危险程度。

    他们不怀好意,若答应这次联姻,我姜家恐会元气大伤。

    阿翁且看着吧,过不了几日,号称拥有三座铜矿的庞家自会露出马脚。”

    姜芍眉眼困顿地说完,双手托腮,脸蛋竟是被挤出两坨肉肉出来。

    姜桢林刮了下姜芍挺翘的鼻子:“那乃翁以后擦亮眼睛,给我儿找更好的君子。”

    姜芍兴致缺缺,耷拉着眼皮,浓密纤长的睫毛晕染出一层阴影。

    “阿翁,这么多年每次提亲的人都不怀好意,儿累了。”

    姜桢林叹了口气,粗糙的大手轻轻抚摸着女儿柔软的头发,忽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道:“我儿还记得那位小沈将军?”

    姜芍点了点下巴,依旧兴致缺缺:“多少年来,中原从未在匈奴手中讨过一次胜仗,小沈将军却将匈奴打得仓皇逃窜,不久前更是收复朔北之地,儿很敬佩他。”

    姜桢林“啧”了一声:“小沈将军六年前曾来过我们家,他还与你说过话,我儿可还记得?”

    姜芍努力想了很久,侧头去瞅贴身婢女巧涵,巧涵摇摇脑袋。

    姜芍将目光转向阿翁,颇为无奈道:“回禀阿翁,别说六年前的事,就是昨天早上吃的是什么,儿都忘了,您高看了儿的记忆力。”

    见阿翁似乎又在盘算着什么,姜芍不着边际地撇了下嘴儿。

    不用想都知道,阿翁已经把心思打在了那位小沈将军的身上。

    一旁的巧涵捕捉到自家小娘的表情,心里喟叹。

    她自幼就陪在姜小娘身边,是最熟悉她的人之一。

    在姜小娘心中,对家族有危险的人有两种相处方式。

    一种是危险程度低于七的可控范围内,可以适当合作。

    另一种是危险程度大于七,包含七的情况下,拒绝任何合作。

    而在联姻的方面,姜小娘更加严格。

    只要是对家族有威胁,哪怕只有一成危险,哪怕他绝世容颜、少年英豪、盖世无双、令她敬佩,都做不得小娘的君子。

    乱世之中,唯有保全家族命脉才是重中之重。

    其他儿女情长什么的,对于姜小娘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想着想着,巧涵也学姜芍的样子双手托腮,感慨自家小娘当真是世间最难娶的小娘。

    姜桢林被女儿一噎,再加上那双湿漉漉天真无辜的眼睛瞅着他,估计这妮子真的是忘了小沈将军。

    那位小沈将军六年前来的时候便生得俊俏,十四岁上战场打匈奴,二十二便战功赫赫,勇猛无双。

    虽然比芍儿年长六岁……

    不过不要紧,过些天便是定国宴,到时候小沈将军应该能从朔北赶回来,让芍儿和他接触接触,保不准会结成一段良缘,也是未可知的事。

    瞧着阿翁逐渐坚定的目光,姜芍暗道一声“完了”。

    这几天就别想有安生日子。

    果不其然,在接下来的几天,姜芍被家族里的长辈们全方位无差别轰炸。

    今天仲母来,说小沈将军策马时闪电般的迅速,一般骑马好的都腰好,婚后幸福生活少不了,听得姜芍瞠目结舌。

    明日嫂嫂竟是将小沈将军的画像都拿了过来,躲在被窝里的姜芍只露出个眼睛往那画像瞄了眼。

    剑眉星目,贵气凛然,模样的确出类拔萃。

    但自己好歹活了十六年,拒了三十次提亲,什么样的阿郎没见过?

    在短命王朝频繁交替的动荡中原,向自己提亲的,不乏历朝太子、世家贵族。

    但他们或多或少都包含恶意,长到这么大,她还从未见过哪位别家阿郎的危险程度为零。

    既然如此,还不如守着家业,独自过完这一生。

    然天不遂人愿,姜芍绞尽脑汁的躲着长辈,长辈却总能抓住个缝隙将她逮住,口水喷溅,把那小沈将军恨不得夸成世间只此一株的稀罕花儿。

    姜芍深感无力。

    而随着小沈将军大破匈奴,要凯旋归来时,朝中世家贵族们更是蠢蠢欲动,急得姜桢林嘴角冒泡,竟是上了火气。

    这天,姜桢林与妻子霍荣又来到如意院,却被奴仆告知姜小娘刚刚去了白鹤院。

    夫妻俩又哼哧哼哧往白鹤院赶。

    等到白鹤院,就看到姜芍正躺在炕上,右边曾祖父,左边曾祖母,自己夹在中间。

    盖着狐裘,眼皮微阖,唇角微微上扬,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曾祖母正一脸宠爱地摸着姜芍柔软的长发,九十岁的年纪,咧着个嘴一直笑。

    那妮子虽然闭着眼,但眼皮子底下的眼珠动来动去,估摸着是装睡,姜桢林清了清嗓子,没好气道:“这都什么时辰了,还睡觉!”

    姜芍贴身婢女巧涵连忙上前小声道:“主父,主母,昨夜突刮狂风下了场暴雨,小娘连夜去田庄把大棚上的草盖放下来。要不然暴雨打在田地里,刚长出来的苗子都会被泡烂。姜小娘折腾了大半夜,天蒙蒙亮才来到白鹤院,准备休息一番。”

    昨晚的确风大雨大,姜桢林瞧见雕花四联柜上摆放着玉碗,碗中放着五片煮得发白的姜片,估摸着女儿已经喝了姜汤,驱了寒气,这才放下心。

    但一开口,又是硬邦邦的语气:“装睡也没用,四天后皇宫有宴会,到时候小沈……”

    “将军”两字还没说完,炕上的女孩便面带笑意,闭着眼轻声道:“不去。”

    拒绝得很干脆利落。

    “不去也得去。”姜桢林提醒。

    姜芍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转了个身,抱住曾祖母的胳膊继续睡觉。

    曾祖母依旧咧着嘴笑,老人家子孙满堂,只要孙儿曾孙儿在身边,他们都很开心。

    姜桢林被一噎,祖父祖母还在,他总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吵了两位祖宗的耳朵。

    旋即看向妻子,低声道:“细君,你去劝劝她。”

    霍荣平日里舞刀弄枪,哪会什么劝人。

    不过姜芍是她女儿,旁人可能不了解,但她心知肚明。

    成日里看史书,今天看到哪个历史人物,说爱死他了,明天看到哪位历史人物,又见异思迁。

    天天春心动,你要让她去相看别家阿郎吧,她又不去。

    十六岁拒婚拒了三十次。

    说是那些人危险程度都不是零,她才不嫁。

    这让霍荣和姜桢林头疼不已,敢问世界上哪有危险程度为零的外人?

    劝了好几次,想着让女儿把条件放宽一点,只要危险程度低于七,他们姜府势力强大,能镇得住。

    但姜芍就是一根筋,扬言道:“非零不嫁!”

    家族长辈只能放之任之。

    不过这次,沈阿郎可是人中龙凤,少年将军,由新皇从襁褓中养到大的孩子,可以说,新皇就是拿他当儿子养。

    十二岁来府上时,就五官端正,举止不凡,现在定然不会差。

    霍荣坐在炕边,拍了拍狐裘下姜芍的腿:“芍儿,你要是这次不去,可就要错过小沈将军了,小沈将军也会参加宴会。”

    姜芍依旧面带笑意,眼睛都不带睁:“不去。”

    见细君也没能劝动,姜桢林就把妻子拉到自己身后,指着装睡的姜芍说:“那行,这次定国宴你别去,以后所有宴会你都别去,乃翁也不给你物色君子了,你以后就做好孤独终老的准备,专心经营经营家业。”

    姜芍笑意放大,总算是舍得睁开眼睛,她抱着曾祖母的胳膊,微笑道:“谢谢阿翁成全,儿保证姜府会蒸蒸日上。”

    说完,把狐裘扯过头顶睡回笼觉。

    姜桢林本来是要激上一激姜芍的,可这妮子完全不上套,不得已,姜桢林只好和霍荣一起对祖父祖母跪拜行礼后,自闭地离开了白鹤院。

    夫妻俩走在庭院中,霍荣回头看了眼白鹤院,问姜桢林:“难道就这么算了?”

    “不然呢?”姜桢林冷哼一声,“我姜桢林在此发誓,要是在给那妮子物色君子,我就是狗!”

    霍荣撇了撇嘴,神情有些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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