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衣

    “殿下,世子遣奴婢过来。”

    来人是朱绣。

    此刻,蒙溯一脚方踏入广储司的储衣间内,绫罗绸缎正是充斥满眼,那是藏于飞针走线之下的荣华与底气,蒙溯草草收回视线张口道,“他现在何处?”

    “世子尚在议事。”朱绣回说。

    听到这里,只见蒙溯的嘴角微不可见地一扬,脚下的步子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踱步间忽而故作惋惜地叹了一声,“看来今晚是去不成了,不过也无妨···”

    话未说完便为朱绣打断,“世子这还命奴婢告知殿下,他需晚些过来,您定要留着些肚子···”

    “···”蒙溯嘴边上扬的弧度霎时定在了当下,一时也不知是该喜该愁。其实同秦寒息出行倒也未尝不可,以其的身份同对金陵的熟悉,自是能吃的到常人吃不到的东西,去的了常人不能去的地方。只一点,这厮规矩颇多,远不比约上那小秦驰来得自在。想及秦驰,估摸着那娃娃又长了岁余,这般的半大儿郎最是好吃好玩的时候···

    “既如此便回了你们殿下,就说‘蒙溯幸不辱命’。”

    见朱绣还等着回话,蒙溯清了清嗓道。这方说罢,于左右顾看间正正好的一眼,落在末处的那身的衣衫之上···

    胭脂为襟,竹青为摆,藕色成衣,柳茶裁裙,此般配色极是素净,在一众姹紫嫣红中似是不惹眼,可这身最顶尖的宫制云锦,其之质地与光泽又岂是其余衣料可媲美的?蒙溯不免摇了摇头,感慨一句“明珠暗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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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为而为,不争而争,故人为与不为,争与不争无不合于自然···”

    朱绣口中议事的吴王父子,此刻已屏退了朝臣,于白日之下竟在谈玄。不同于外头的风气,这对父子平日里皆不好于此事,今儿竟不知道是为何···

    “还辩吗?”见秦寒息迟迟不语,秦南一面合上简牍,一面又从另一头拣了册过来,期间抬了一眼,却是看向门外。

    秦南素来偏重儒法二家,眼下却用道法驳辩,此一言更是另有深意,秦寒息怎会不知···

    “不辩了。”他的嗓音恭敬却似蓄着以退为进的力道。

    “这可不是你一贯的脾性。”此刻,日光打在秦南那张年近半百却依旧舒朗的面庞之上,其上皱纹清晰可见,竟是衬得那双瞳孔越发睿智。说罢,他提笔圈下“东阳,永嘉多地兴修缮宗祠之风”,直待批注下“待议”之后,方不徐不疾地再道,“礼被退回了?”

    “是。”秦寒息显然早就料及会有此问,答得十分坦荡。

    “你既有意让孤知道,不就是想从孤这儿再讨一份礼去?”秦南这方放下手中的折子,转而用玩笑的口吻问起话来,可秦寒息知道这并非是句玩笑话。

    “臣不敢。”这一句界限分明,秦寒息是为自己留了余地。

    “便将那支镯子送去吧。”

    秦南看向他,目光全无无深究,竟似还有些许黯然,“实则她该叫我一声伯父···这便当作我这个长辈迟到了十几年的见面礼罢。”

    相识于微末,故交之恩,当以国器相赠。

    秦寒息躬身谢恩,又见秦南重拾起了折子,仿若自语,“你啊,未来必要送份厚的,省得此番传了出去,世人皆道我吴国小器。”

    “儿臣明白。”

    这话也点了,礼也讨了,秦寒息本该退下欢喜赴约去的,却见他默了片刻还是开了口,可于那一瞬间,他的眉目却是舒展着,想必是释然的。

    “父王是不是想起了母妃?”

    低沉的男声盘桓于这空荡的大殿之中,恍若那年消散不去的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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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奴婢替世子传话为其一,其二便是此物,望殿下亲启。”朱绣得了话却未离开,转而越发郑重地呈上一物来。见其双手托呈的锦盒与额顶齐平,此礼是为朝堂呈物的大礼。蒙溯早知朱绣同素衣二人皆非普通宫婢,是为一殿的主事不说,且有品阶。而素衣沉稳,专内务,朱绣机敏,擅外交,蒙溯原还诧异这类跑腿传话的小事哪用得着她带劳,原为这般···

    蒙溯这方慎重接过,直待宫人退去,她才徐徐打开锦盒看去,竟又是个镯子,却与之前的很是不同。

    “这是···”蒙溯第一眼便看出此镯与九城璧乃是同料,故其色润白如羊油,其质地细腻如脂粉,举世再无其二。

    “璧与镯相合,危急时刻可当国玺之用。”

    璧既已在秦寒息手中,那么这镯···除了他,再无他人。

    “手镯,守拙也。”于恍惚之下,蒙溯拿起镯子并掌比划了一下,于她而言小了许多,全不同于秦寒息前日所赠,这并不是她的圈口,或许也不合适于那位···

    “我似乎知道你们父子嫌隙的由头了。”这一刻,韩青衣隐忍而悲剧的一生跃然于她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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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臣的母妃亦是个坚贞不屈的女子,其之一生都在为了家与国而活,虽这两者并未给过她什么。”

    “你想说什么?”秦南蹙眉,手中的朱批未停,只落笔的那一点浓了些许。

    “父亲,您从来都是看低了她们。”

    秦南迟迟不语,周遭的一切瞬时僵化,君王的雷霆怒火似乎就在眼前,明明方才还是其乐融融的场面···

    寂静中,却听一声叹息,“是啊,为父老了,看不准了。”秦南摇头道,此刻竟不知说的是韩青衣还是蒙溯亦或是自己。

    “她的父母···叫她‘阿胭’是吗?”秦南合上折子,将笔也顺势一搁,他是真的累了,眼下只想单同儿子唠唠家常。

    “是。”秦寒息答毕,竟一反常态地开口又道,‘胭脂傅雪,辛夷逞娇 ’的‘胭’。”

    “好一句‘胭脂傅雪,辛夷逞娇’···确是她的手笔!”

    此一句出自前朝昭阳公主郑淑音的《淮阴赋》。

    宣义二十二年,彼时正值豆蔻的公主途经淮阴,面对河道两岸的阡陌田舍挥笔写下了这卷洋洋洒洒千余字的名赋···

    而今暖风游走之下,阡陌田舍依旧,临窗的辛夷花期已过,反是那茉莉开得极盛。远看去亦是粉白似雪,另有三两早桂点缀其间,风过处,数十里的宫墙屋舍尽为花香所笼。

    “你我再出去走走罢。”秦南忽道,秦寒息躬身应下。他已料及接下去事态走向,由此罢了罢手,令随从止步。

    “为父听闻人家头次来你个堂堂世子竟请了顿小食摊···”秦南的话中虽有苛责之意,心情却是颇佳,“想必后头一回,你也是忙着阿虞的婚事,未曾款待周全吧?”

    “原先为父不便出面,此番过了明处,定不能再任你胡闹!”

    “原先父亲还不是令我纳她?···”

    “纳?谁敢令她为妾?”秦南知他是在下套,却仍正经道,“不说其母昭阳公主的身份贵重,光是累世公侯的公孙家就够你我父子喝一壶的。其暗里的土地兵丁全不在诸国之下,眼下虽被打压,声望仍是极盛,反观我等王侯虽于一方显赫,先祖却多为草莽,若及儿女婚嫁实属高攀。”

    “所以父亲才会有所顾虑。”

    “眼下她还不曾往这个方向去猜想,可你既要娶她,必是要坦诚相待的。届时你将置前朝如何?又置公孙家如何?吴国现已起兵,不必再畏首畏尾,可你此举却是逼迫公孙兆作抉择,公孙一门为九州三百世家之首,兹事体大。”

    “儿子明白。”

    “为父深知你的能力,但万事万物皆有变数,你在谋划之时,又怎知他人未在谋划于你?···罢了,事态既已如此,明日你且先带她去栖霞山转转。”秦南无奈笑道。

    “是。”秦寒息当即应下。

    “你答应的倒快心底定在编排我,哪有上来就带小女娘去拜祭祖坟的道理?”秦南看着他摇了摇头,眼下尽是了然,“你想借为父之手,为父便如你所愿。再者这丫头这般聪明,你陆陆续续送了这些礼,她怕是已然理出些许头绪来了。”

    “望父亲再指点一二。”秦寒息默了一瞬后方沉声道。

    “公主与青衣情同姐妹,我也知自青衣辞世后,公主曾暗自祭拜过几次,大抵是留下了什么,你我都未寻得,想来只能是为她留的。”

    “儿子明白了。”秦寒息虽得指点,心思越发沉了下去。他原盼着她早些知道,可眼下真到了那一日,他却是忐忑的。

    从未见秦寒息这般,秦南瞥了一眼,摇了摇头不由起了调笑的心思,“你先前去了南诏,可有下聘?”

    “未曾。”秦寒息如实答道。

    “可有问吉?”

    “未曾。”秦寒息再答。

    “岂非白跑一趟。”

    “蒙昇又非我岳丈。”秦南明显看得他眼中的厌恶,追思的口气由此郑重,仿若面谈国事,“你说的确是。待你们婚期定了,我便也将眼下这虚的实的通通给了你。如此你可同那齐国一般以王妃之礼将她迎来。再倘若···她愿意,你便将公主同公孙兄夫妇二人的衣冠冢一并迁来金陵吧,我想他们也该是愿意的···。”

    秦寒息俯身一躬,登时竟不知是何滋味。

    是啊,当初的至交四人,出身虽不尽相同,却皆为之坦荡英游光风霁月之辈。如今却只余了他一人背负着少时的理想,二十余年的愧疚同永世的遗憾垂垂老去···

    “我倒忘了,过几日便是八月节。”

    “既有现成的,我们也去拜月姑,祈团圆。”

    “对了,你们吴地兴不兴波斯球?”

    “波斯球?”

    “就是击鞠。”

    “如何不会,只不过我不大精,小叔叔却是此中好手。”

    “他?”

    “别看小叔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之于这些他却是无一不会,无一不精。”

    “可惜他如今还在朝堂,这便遣了我来。”

    “确是他遣的你?”

    “这还有假?”果真是长了年岁,这小子圆起谎来更不会脸红心跳的了,见蒙溯面露狐疑之色,当即转去他出,

    “不就是击鞠吗!我省的,同军营的大老爷们打是一番打法,同闺阁小姐们又是另一番打法,不知婶子今儿想戏哪种?”

    “婶子?”虽是反问语气,蒙溯的脸上却丝毫不见讶然之色。

    先前朱仪一行见过她的女装,故而不算,这头一个看出她为女儿身的吴国人,竟会是眼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你如何知道的?”

    “你看小叔的眼神以及他看你的眼神···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你可有说与过他人?”

    “小叔不说,我便不说。谁知道那些人安了什么心。”蒙溯原只知秦驰伶俐非常,如今看来怕是了不得,成为下一个秦寒息也未可知。

    “只是婶子,原先外头这般议论,你却未有半分行动?”

    “我到底是个客人,你爷爷不曾行动,你小叔不曾行动,我如何能动?”

    “那便是他们的问题,我时常不知道爷爷和小叔在忌惮什么……”

    “你还是先学好学问罢,别的,一会儿,你小叔问起来,你又要赖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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