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人类，不免一时半会有些震惊。

    阿蘅不知为何也怔住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自言自语一般说着： “哎呀老天爷，肆乐你可是赚大了！”

    我不解，歪头看着阿蘅。

    “哎呀呀你这条蛇，真的是没见过世面。这这这容貌，这这这身姿，就算是九天以颜霸著称的晨昏神后和神族们最美身影排行榜断层第一的月娥仙子，也怕是不相上下欸！肆乐你真的，你别说你还真有点子运气！”

    我仔细定睛看去，这具身体，皮相雪白，肌肤若白玉，乌发似缎，倒真的是不错。

    阿蘅围着她躺着的青玉寒冰床绕了几圈，嘴上止不住地连连称赞。

    但是这具身体的主人此时躺在那里，似乎进入了极深的昏睡，好像永远也醒不过来一般安静。

    “百里先生，”我问道， “这人，还活着么。怎么如此安静？”

    “老夫给她喂了安神的丸药，”百里举着一注线香走来， “只需要点燃定魂香，很快她就能醒来。”

    说罢，他点着了香，将香雾缓缓扩散开来。

    果然不消片刻，那女子已经睁开了双眼。

    “公主，”百里恭敬地说道， “你真的下定决心了吗？”

    我盯着那女子，见她眼神飘忽涣散。

    “百里神医，”她声音微弱， “多谢您救我性命。但是，灭族之仇不能不报。”

    说着她开始剧烈咳嗽，嘴角流出来一缕血丝。

    “仪光无能，我必须承担这后果。只要能帮我复仇，我心甘情愿献出我的肉身。”

    百里有些不忍，说道： “公主，可是若真的完成此献舍仪式，待誓言实现之时，便是你魂灭之日。你将永无轮回，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

    “我愿意！”她已经字字泣血。

    百里转身看向我，对我点了点头，示意我上前来。

    我直起身体，与她平视。

    她看向我，似乎有些畏惧，但还是面带感激之色。

    “肆乐虽是一条化蛇，”百里将我引荐于她， “但是她在这朝厄海修炼千余年，自身修为已经可以与九天之上的神族小仙一较上下。公主，老夫受过您族长的恩情，无以为报。今日既然您以性命相托，我自然会鼎力相助。日后等您大仇得报，老夫会亲自前往云疆旧址，祭奠您的族人。”

    “仪光再拜谢神医！”

    说罢这位公主凝眸而视，挣扎着起身伏地于我面前。

    “仪光愿献出肉身，多谢肆乐妖灵相助！”

    活着的人类我们自是无法直接占据其身体，百里重为我们准备了献舍仪式。

    说是仪式，倒也简单。

    只取我的一抔魂魄引入杯中，同时点入人类的心头血。二者相交融，由人类饮下。然后她会陷入深度昏睡，那时我就可以占据她的身体和记忆。

    百里重左手托盏，右手持一根刺状法器轻轻划向姬仪光的胸口心脏处。

    一缕心头血汩汩而出，流入盏中。百里重又迅速以内力帮她止血。随后百里重走到我这边，一手掐诀，缓缓覆上我的额头。他念出牵引咒，将我体内的魂魄勾出一丝，融入鲜血中。

    我已经难耐心中的激动与不安。

    一半是期待，一半是难以相信。

    “献舍汝身，引入其魄。血融魄归，相守相成。”

    百里重起身念咒。

    一道白光，我迅速感受到一种充盈的能量冲入我体内。

    然后我感觉到，自己突然变得轻飘飘，腾空飞起。

    与此同时，一股强大的推力，直接将我推进一道狭长黑暗的长廊里。

    阿蘅此时也紧张得屏住呼吸。

    她看着这具原身渐渐失去血色，感受到人类在她面前消亡得全过程。

    一阵风起。

    被风卷席推搡着的我，急速在黑色长廊里坠落。

    我无法睁开双眼，只能随着这股外力拼命想要挣扎操控自己的身体。

    然后，是漫长无尽得坠落。

    风力逐渐轻缓。

    有一丝光亮撕开了着夜幕一般的黑色。

    我循着光亮的地方，继续向下坠去。

    耳边突然想起了清脆的铃声，伴随着人说话的声音。我努力辨识着，好像是在呼唤我的名字！

    随后长久的寂静。

    阿蘅害怕地戳了戳已经瘫软盘在地上的蛇身，问百里重： “老神医，这这这，肆乐不会挂了吧？”

    百里重难得的没有好脾气的冷哼： “怎么可能，这个仪式这么成功。”

    黑暗如雾气一般消散。

    我发现我身处在一个空荡荡的地方，这应该是阿蘅和我描述过的人类所建造的殿堂一类的建筑。

    四周梁宇雕刻了繁复的纹饰花样，彰显出不一样的气派。

    殿堂正中心，跪着一个女子。

    我定睛看去，原来是姬仪光。

    她背对着我，背挺得笔直，她面前陈列摆放着的，是一个个木制的牌位。

    “你来了。”她似乎感应到了我。

    我的魂魄飘了过去，停留在她身边。

    她拿出一面镜子一样的东西，对我说： “我将我的记忆都留存在了玄光镜中。烦请妖灵务必仔细一一浏览。我的心愿皆在此镜中，待你替我完成心愿，这具肉身容器，就永远为你所用。仪光在此，跪谢妖灵！”

    说毕，她双手举过头顶，给我敬了一个庄重的公主之礼，随后将她手上的铜镜交由我的魂魄灵识内。

    “去吧。”

    她猛地伸手抱住我的魂魄。

    头好晕，伴随着炸裂的疼痛。

    我恍恍惚惚睁开眼。

    朦胧中，看到一人一草的脑袋正聚在我眼睛上方。

    “神医。”阿蘅歪着脖子跳了上来， “你看肆乐这个样子，应该是，醒了吧？”

    百里神情有些凝重，方才他没说，这献舍仪式看似简单，实则危险重重。他作为神医行走六界，也见到不少仪式失败，两个灵魂相绞相杀的惨象。

    但是今天，这也未免太顺利了一些。

    顺利到他居然有点怀疑，这巫灵族，该不会和肆乐这条化蛇有什么渊源。

    “肆乐，”百里重轻声呼唤， “你该醒来了。”

    我试着摆动我的尾巴，才发现，咦？尾巴呢？

    哦，对了，我现在已经附身在人类的身体上了。我闭目，脑海深处果然有一面铜镜，依稀可从铜镜里透着一个隐约的人影。

    看来确实，我已经成功进入姬仪光的身体里了。

    我稍微稳了稳神，缓身坐起。

    才发现这青玉寒冰床冷得不禁让人连打几个寒颤。

    我仔细看了一眼自己现在这副身体，拥有人类的手足和躯干，也拥有了人的温度。

    百里重单手抄起我的原身，捧到我面前： “肆乐，你现在要记住你就是姬仪光。待冲出这朝厄海，莫忘你和她约定的誓言。如若违反，你也会遭受反噬，受到锥心刺骨之痛的折磨，不得好死。”

    我顿时吓了一大跳，好家伙这老头，这么严重的后果，怎么不早说！

    “你放心，我惜命，她生前心愿我一定会想办法实现的。”我心有余悸地看着百里重。

    百里重口中念咒，将我原身变成了一件墨绿色罗裙。

    “既然做人，”百里重将罗裙递与我， “就要开始学习人族的规矩。仪光虽是巫灵一族，却也是人类君王的女儿，她的母亲是已故的王后。具体的事宜，你且在我这里一边调息休养，一边仔细揣摩一遍她的记忆吧。”

    我不知的是，就在我重新苏醒的一刻。

    朝厄海尘封的地脉，又狠狠震动了一番，朝厄海这片区域正中心的地面生出了条条裂缝，隐约透露出诡异的光束。

    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地下挣脱束缚。

    远在九天之上的紫薇宸宫，也放佛有了一点预示一般。

    一道闪电，划过紫薇宸宫外的神霄玉清阁。

    主管天文气象的仙官不由心生一惧，他掐指算去，发现原来是朝厄海那边出现了异象。天帝此时正在蓬莱诸岛闭关修炼，此时天宫当值唯有少主神君轩辕沧珣。

    但是这位神君......仙官有些为难，可太难相处了。

    和为爱远走的大神君轩辕沧琅和蔼可亲不同，这位就是完完全全的对照组。从来不苟言笑，简直就是寒霜冰山本山，平日里他常常为天帝去六界巡视，杀伐果断都像个魔族魔君，是以六界除了魔族，其他族类听闻其名讳都会颤上三颤。

    而且作为从昆仑墟满级修炼毕业的神君，轩辕沧珣可是在刚满一千五百岁，就能只凭一己之力生擒六界四大凶兽，这战力，万一自己汇报出了一点小差错，还不是分分钟灰飞烟灭。

    想到这里，小仙官决定还是陈书成信，让青鸟使者传信到东海蓬莱仙洲汇报给天帝吧。

    方壶峰，太和九岁宫。

    正在为奇草仙葩浇灌露水的神族某帝尊，此刻看到星天阵地仪久违地开始轻微晃动，不禁轻嗤一声。

    终于来了。

    居然已经是一千多年了呢。

    想必，那个仪式已经顺利完成了。

    他陷入沉思，在很久很久之前，久到天地还是一片混沌初开的景象，曾有人告诉他，天道忌满，人道忌全。

    那个人说这句话时正站在位极处，自以为是地劝他继续安心提升自己修为，护卫这弱小不堪的人族的安全。

    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让他在这云深处，已经度过了不知多少个人类生命轮回的时间。

    什么天道，成者才配谈及。

    他要的，就是这天道为己所用，为了这一天，他甘愿处心积虑处处为营，不眠不休地谋划等候。

    为了自己的天道，那怕用尽手段，背叛神族仙界，也必然要达成。

    思及此，他轻抚自己种植出来郁郁葱葱的兰花仙草，心中默念千里传音诀，传话到朝厄海，命令这群九头鸟们，速速找到这具已被献舍的灵体，带回太和九岁宫。

    巫溪，你可想到，在你身殒后一千多年，我会再次剖你的身，吸你的血，食你的心。

    这是你背弃我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