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犬肆的时候，谢霁进去给双胞胎挑了只长着一对大耳朵的小花狗。

    一行人回到家，双胞胎已经被钟叔从蒋夫子处接回，这会儿见了父兄皆喜不自胜的扑过来。

    “哥哥是小狗！”谢煦小小声嘟囔道。

    “哥哥才不是小狗，哥哥给我们买了一只小狗。”珠珠挑着谢霁送给她的海棠花灯辩解道，谢煦把小狗从哥哥怀里接过来放到地上，兴致勃勃的看着小狗到处跑开跑去，瞬间把哥哥爽约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谢霁摸了摸双胞胎的发顶，跟着父亲进了房门，他三步并做两步趋身向前给正在擦拭盔甲的母亲跪下道:“娘，我回来了。”

    杨氏转过身来一看，看到谢霁瘦的只剩一把皮包骨头了，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忙站起身把谢霁拉起来道:“我的儿，你怎么瘦成这副模样？那侯府可亏待惨了你！”

    谢霁摆摆手道:“儿子还好，只是方便行事些，才故意将自己饿瘦的。”

    谢钊绕过屏风去脱掉一身晦气的囚服一边对谢霁说道:“我与廷尉监的人素来不对付，这次反倒没有被为难，多亏了你这孩子。”

    谢霁坐在母亲身旁吃着母亲张罗的一桌子吃食点心，他闻言停箸回道:“这都不算什么，我当时听闻裴大哥和大姐夫也被贬了出去，心知不妙，如果临安侯府有动作的话我不妨将计就计，为父亲腾挪出些许喘息之机。”

    谢钊好奇的问道:“如果为父这次出不来，你又将如何脱身？”

    谢霁神情莫测的笑了一下道:“儿子自然另有一番道理，不过就是费些功夫，多在曾祖父与临安侯府旧隙里做文章。”当然这些只是搪塞之词，真正的关键是他从临安侯书房里看到的那封密信，及侯府与那封信背后勾连的关系，只要利用得当，脱身不是难事，只不过要等合适的时机。

    杨氏在一旁叹道:“你这孩子就是主意太大，也不知是忧是喜。”

    谢钊在屏风后沐浴，一边撩动水花擦洗一边回道:“怕什么，左右有我在后面看着他，总出不了大岔子，男子汉大丈夫畏手畏脚的反而不美。”

    一家人又说了会话，谢霁不好总待在父母处，遂寻了个借口出来了。

    新到家的小狗在跟花猫打架，双胞胎拉开这个劝那个好不忙活，见兄长出来了忙把他拉了过来告状评理。

    待到晚饭过后，谢霁才知道父亲被放出狱的真正原因，前线大溃败了！东川伯抵抗不住连连吃了败仗，不能打的在拖后腿，能打的被不能打的拖累，齐营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兀目号称有三十万大军正压境而来，官家这个时候想到了还蹲在牢里的谢钊，但可供谢钊指挥的兵将只有区区三万，三万对上三十万，无疑是送死！

    谢钊这场仗打好了不一定有功，毕竟他现在还是戴罪之身，若是打败了所有的账一并清算，这次北伐失败的原因也都会被甩到他身上，毕竟他名义上是身负皇恩为北伐失利进行最后兜底的人。

    谢霁简直要出离愤怒了。

    见他总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谢钊反而笑道:“怎么？对你爹这么没有信心？”

    谢霁叹了一口气说道:“父亲此去，必定艰难险阻万分。”

    谢钊仰头灌了一口酒道:“这世上之事就没有容易的，多思无益。你是家里的长子，我走之后，替我照看你母亲和弟弟妹妹们，你大伯父他们快回来了，遇事多和你大伯父商量。另外……”谢钊将酒坛子伸手一投掷给谢霁道，“相信你父亲。”

    谢霁接过酒坛子呷了一口道:“儿子祝父亲一路顺利。”

    谢钊起身回房背对着谢霁挥了挥手道:“好好念书，金榜题名。”

    次日，谢钊率三万大军北上渡江迎敌，大齐与兀目这场江北对峙一碰就是四年。

    将领出征，家眷妻小无故不得离京，是以在谢钊出征后不久，谢老夫人和谢则便从江西回到了临安。

    次年春，征得蒋夫子同意，谢霁与杨昉初次参加童试。

    谢霁的籍贯不在临安在汴京，按以往的情况他是不能在临安参加童试的，但自江北大片国土丧失，齐室南渡之后，有不少随从齐室的官员子弟俱是北方户籍，不能让这些人都参加不了科考吧。

    于是，朝廷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就是没过童试的官宦子弟可以在诸路转运使司参加童试，规矩与在原籍相同。

    但大齐是根据地方税赋情况来确定科考录取名额的，北方大片国土已丧何来税赋？是以转运使司的科考参与者众而录取者寥寥无几。

    恩荫入仕参加吏部铨选的官宦子弟五中取一，临安府作为帝王行在每次科举录取比例是十中取一，而各路的转运使司举办的科举录取比例通常情况下是百中取一，自齐室南迁之后寄籍人数大增，其录取比例达到一个相当夸张的地步，竟是一百五取一。

    是以，品级较高的官员们一股脑的将子弟往国子监送，品级不够的官员盯上了捐监的名额，品级不够门路不通的官员家子弟只能在转运使司科考里打转，这还算运气不错的。而家中无人在朝中做官的学子们，连去转运使司参加童试都是奢望。

    有不少学子随帝南渡之后，因为求考无门，不愿白白蹉跎人生，反而又弃南从北。

    依谢霁与杨昉的情况，可以在两浙路转运使司参加童试，两浙路转运使司的贡院在北关门外沈家桥，离谢府倒不算很远。

    这日，他们在两浙转运使司署礼房报名，填写姓名、籍贯、年龄、三代履历，负责此事的官吏见谢霁在单子上写着汴京谢氏，曾祖父谢壑，祖父谢宣，父谢钊，不由得抬头多看了两眼，拱了拱手道:“原来是老太傅的后裔啊，久仰久仰。”

    谢霁作揖回道:“小子有礼了。”

    官吏在谢霁的单子上写下样貌特征:左眉草里藏珠。

    待他拿到杨昉的单子看了看不禁一愣，连忙起身禀上级，这孩子的来历有点不合规矩，上级又多翻了两页，直到翻到谢钊的亲笔担保道:“无碍的，他如今是谢府门客，有谢将军作保，可以通过。”

    杨昉这时才将一颗提着的心放回肚子里，见已通过报名自是喜不自胜。二人又在蒋夫子的介绍之下，找了另外三个少年，五人联保，并请了一名禀生做担保人，开具保结，办理妥当考前手续这才安心等待转运使司这边发的考试日期通告。

    谢府离着贡院不算很远，不必另租房间赶考，只需考试当天寅时末之前赶到贡院即可。

    因为黎明前要点名入场，边点名边领试卷，学子根据卷面铃印的座位号入座，考场以《千字文》横列编号，每个编号前设一面书写某号的粉牌，以便学子们进行辨认。

    谢霁今天运气不错，分到的考舍位置居中，既不临门也不临茅房，免了许多干扰。

    童试第一关由两浙转运使司的通判负责，共考五场。每场一天，黎明前点名，当日交卷，主试《四书》文两篇，试帖诗一首。

    第一场录取从宽，凡第一场被录取者皆可参加第二关的考试。其余四场是否继续考，看个人意愿，因为那四场的较量主要是名次上的较量，拿个前排名次，增一增个人名气，有利于第二关的录取。

    童试第二关由转运副使负责，只考一场，通过者可参加童试第三关，第三关的考试由两浙路的学政负责，也叫院试。

    用转运使司的这种方法代替原籍的县试、府试。

    堂上击云板一拍，考场瞬间肃静下来，差役执题目牌在甬道上来回行走，以方便学生看清题目。

    《四书》

    今夫天

    我未见好仁者

    诗题

    赋得“云补苍山缺处齐”。得“山”字，五言八韵。

    一般来讲，第一场童试不难，只要八股文做的词句通顺，条理清晰，不犯忌讳即可，考官皆是从宽录取，得放过处且放过，不过那是对于在原籍考试的学子来说的。

    如今他算是“寄人篱下”在异地参加科考，转运使司组织的考试不会那么轻易录取学子的，所以即便是童试第一场，谢霁依旧打足精神，精益求精。

    拿到试题的第一件事是先认题，今夫天属于截上题，算是小题中的一种，选自《中庸》

    其章节为“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广厚，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其节长达近百字。

    题是小题，但题意大而宽泛，贸然下笔很容易落入陈词滥调的窠臼。

    谢霁停笔沉思，想起日前大伯父对自己说的话，作文章不仅要揣摩题意，还要揣摩出题人的性格、喜好及出题意图。

    两浙转运使司通判薛世贞是此次童试的主考官，他和大伯父是同年，此人文章庄肃雅正，一板一眼，为人也特别谨慎，题出的中规中矩。

    在这样的人手底下考试，就不能太过新颖与离奇，下笔需朴实厚重，求稳不求新。

    谢霁的思绪回到题目上，认此题时以天地为主，而山川草木鱼虫鸟兽等物皆依托天地而生发，此题阐明天地之恒、万物之盛，生生不息，乃至诚之功所至，遂破题为“《中庸》究天地生物之盛，所以明至诚无息之功用也。”

    接着承题写道:夫天地之道，一诚而已矣，生物之功，宁不各极其盛哉！《中庸》即之以明无息之功用至此。

    然后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等部分的阐述虚实结合一气呵成。

    谢霁算了算时辰，开始了第二道《四书》文的认题。

    我未见好仁者，此题目出自《论语》，与之相关的原文是:子曰: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

    题意是讨论仁人成德之事。

    朱子给出的注释:所以为仁者，必能绝去不仁之事，而不使少有及于其身。此皆成德之事，故难得而见之也。

    谢霁根据抓住朱子的阐释，进一步破题写道:圣人慨成德者之难，因言弃德者之众焉。

    承题继续写道:夫好仁恶不仁非绝德也，特自弃者不用其力耳，圣人所以重有慨与。

    然后笔走龙蛇，一气呵成。

    他打算全部做完再一起誊抄，遂将草稿压在一旁，专心看第三道题，不禁倒吸一口气。

    第一题题目大而宽泛，容易陈词滥调。第二题题目艰涩难破，让人无从入手。那么，第三题的题目难点就是与山同部韵的字极少，还得从这极少的字里挑出八个来做韵脚，完成一首韵诗的破题、承题等部分，可谓是难上加难，不愧是转运使司的童试题。

    好在，他素有诗才，此时倒也不慌，科场里的韵诗重雅正，忌脂粉浮艳。

    谢霁略一沉思，当即挥笔写道:

    缺处峰都补，闲云尚在山。

    整齐浓淡处，苍翠浅深间。

    熨贴衣摉缝，经营石錬顽。

    有时披絮影，无隙露苔斑。

    密缀烟千缕，重圆月一弯。

    物情参蝶梦，黛色点螺鬟。

    玉阙排双闼，金瓯固九寰。

    帝勤崇衮职，蓬岛重仙班。

    谢霁三道题全部做完时，他着重检查了一遍，看看文章里有没有错字、别字，冲撞忌讳之处，看看有没有什么疏漏的地方，童试的《四书》文在三百字左右为佳，要求义理简明，文辞典雅。

    等一切无误时，看时间还充裕，谢霁稍微歇了歇手，然后将两文一诗全部誊抄好。

    考场中已经陆续有人交卷了，谢霁晾干笔墨后，随即起身离开考舍，跟在差役的身后去交卷，交卷之时将写着自己姓名的浮签揭下，记明座位号，因为前四场发的都是团榜，中榜者只记录其座位号，不记姓名，等第五场发榜时，确定了最终名次后才会记真名，所以在交卷时着重看清自己的座位号很有必要。

    受卷官看到谢霁的卷头，不由抬头看了一眼，见是个九岁的少年，又情不自禁的多看了两眼，见他卷面干净整洁，台阁体写的十分流畅漂亮，不禁点点头道:“去吧。”

    谢霁作了一揖，随即拿起牌子走到贡院大门前，等到等齐三十个人后会开门放行一次。

    未曾想身后传来一道来者不善的问候:“你就是谢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