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官家特命谢钊接待兀目使团相关事宜,一石激起千层浪,无他,因为谢钊可是个铁杆主战派,从不妥协的那种。

    诸位臣工开始琢磨官家此举何意?是要起用主战派了吗?朝中的风向要变了吗?

    万家灯火,有人欢喜有人愁。

    就连蒋夫子出门参加诗会都会被人旁敲侧击的打听:“蒋兄要发达了,贵东家重获圣宠,属实可羡。”

    蒋夫子摆摆手道:“这倒不曾听闻,左右素日里教导好我那学生即可,朝中之事岂是我能议论的。”

    众人见他嘴严,自是打听不出什么,话题左拐右拐又拐到谢霁身上,近日临安城流传最广的诗便是谢霁那首《望蓟州》,无论真心还是假意众人皆称赞道:“果然虎父无犬子。”

    蒋夫子捋捋胡须,面露和煦之色款款说道:“此子甚聪慧,清明灵秀之气百个不及他一个。”

    “到底是文宗之后,父祖又颇有嘉声,想将来必有一番作为的。”众人附和道。

    “哎,听闻自从被玉清楼大火惊了一场后那孩子便病了,如今却是如何了?”

    蒋夫子摆了摆手道:“已然先告了半月的假,他老子疼的什么似的,还压着不敢跟家里说,想是要将养一阵子了。”

    众人惋惜不已,复而又道:“这兀目人当真可恶。”

    此时,风暴中心的谢霁却躺在舴艋舟上,他面上覆一方荷叶,腹间卧着一只呼呼大睡的花猫,日光穿过荷叶缝隙稀稀落落的洒下来,小舟随风轻荡,时时跃上水面的鲤鱼轻轻拍打着水面,泛起一阵阵水花,或偶尔在藕花之间悠游自得。

    “阿霁——阿霁——”岸边传来一阵阵呼声。

    良久,谢霁懒洋洋的将头上的荷叶取下,直起身来,忽然肩上轻痛,一颗莲子蹦蹦跳跳从他肩头滚落到船板上,他揉了揉眼睛扭头一看是杨昉和二姐谢娉。

    “好啊!听说你病了,我紧赶慢赶的赶了来,没想到你躲在这里偷闲。”杨昉又掷了一颗莲子过来,被谢霁轻松躲过,谢霁将花猫放在一旁,自己支起船桨将船撑到岸边。

    谢娉将手中的食盒放下道:“到处寻你不见,原来是在这里,倒叫我好找。乳母做了几道可口的小菜,快过来吃吧。”

    谢霁见是一碟荷塘小炒、一碗银丝冷陶、一盅莲子头羹,不禁打趣道:“这是掉到池塘了么。”

    谢娉轻啐他一下道:“好好个人,偏生嘴促狭,你快知足吧,就这还是特供呢,我们在这观里待了这些时候,就没见着粒米,天一亮婆子丫鬟全去山野之间寻吃的。偏偏那群道士颇怡然自得的说什么要守庚申灭三尸,不备红尘俗物。”

    谢霁:“……”

    而后谢娉压低声音悄悄道:“南院那位,住了不过一晚上便磨着爹爹要下山去,结果第二天就和谢婵带着一众丫鬟婆子住在了山下的客栈里,吃香的喝辣的,你若是想……”

    谢霁连忙做了个打住的手势道:“我觉得二姐送来的饭菜颇为可口,任何珍馐都比不上。”

    他吃完饭菜又问道:“既然能下山,二姐为何不下山去?”

    谢婵低头轻声道:“我不放心父亲。”

    谢霁将碗筷又放回了食盒里,听闻二姐的话点了点头道:“大伯父自然明白。”

    到底有外男在,谢婵不便多留,又嘱咐了谢霁一些好好保养的话便提着食盒离开了。

    谢霁心中叹了一口气暗想道:大房向来嫡庶不合,原来一直以为大伯父是极为宠爱秦氏的,现在看来并非如此。秋然姑姑她们的行动,大伯父必然提前知道了消息,想必也知道兀目人会有所骚动,玉清观里反而更安全些,大伯父放秦氏下山到底有何用意?

    谢霁想了半天没想明白,也就放过了自己,不想了。

    杨昉将谢霁的手腕平放,凝神号了好一会儿的脉,差点对自己的医术产生怀疑,良久才开口问道:“你哪里有病?”

    谢霁抽回手腕看了他一眼道:“我本来就没病。”

    “那外面传闻你马上就快入土为安了是怎么回事?”杨昉诧异的问道。

    “兴许三人成虎也说不定。”谢霁微微眯了眯好看的金丝丹凤眼问杨昉道,“那日江边骚乱时,你和夫子都还好吧?”

    杨昉点了点头道:“还好,还好,衙兵发现的早,没造成踩踏事故,只是后来观里由兀目人把着不让进,裴大哥带着我们去他同僚家里叨扰了片刻,等解了禁,我和夫子就回城了。话说,你没病怎地请了半个月的假?”

    “偷得浮生半日闲。”谢霁笑道,他总不能跟杨昉讲他被大伯父禁了半个月的足吧,多丢脸。

    大伯父天天按着他学些奇门遁甲,机关巧术,说这些虽然被人贬为奇技淫巧,亦是旁门小道,但还挺好用的,这次为了帮别人把玉清楼拆了,下次别再搞不好把自己家拆了。

    于是谢霁虽然没去上学,但上午被大伯父捉着恶补巧术,下午还要练大字给大伯父检查,他算明白他爹为何见了大伯父就像老鼠见了猫一般了。

    不过,虽然大伯父他们不明讲,但给他请了半个月的假主要是为了让外面的舆论再沸腾一些,这样他所提出的计谋就更合理些,他爹有些事情办起来也顺遂得多,绝对没有大伯父把对他爹的怨气全转嫁到他身上的意思,绝对没有,嗯,他十分坚信。

    谢霁百无聊赖的望了望天道:“阿昉,你就当我病了吧。”

    杨昉刚想骂他两句,转头看他认真的神色突然福至心灵仿佛明白了什么,虽然他知道的并不比旁人多,但看众人这几日的表现,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大事,如今见谢霁这么说,心中更笃定了几分,遂回道:“别急,哥哥这就给你开副药,保证你药到病除。”

    自杨昉来看过谢霁之后,坊间关于谢霁因玉清楼起火而生病的传闻愈加凶猛了起来,兀目使团打碎牙往肚子里咽,十分憋闷。

    却说玉清楼被毁,众道士欲哭无泪沮丧非常,纷纷辞别玉虚道长出观起单讨些香油钱,好重建玉清楼。

    山下云游至此的两个道士却住了下来,二人一个容长脸清瘦如麻杆,一个阔方脸五短身材,乃是北边来的一对师兄弟,自称慕南齐宫观众多,自七夕在原道观设斋解制后一路云游到临安,见此山气象颇为不同便歇了脚,上山一看果然有名观。

    二人在玉清观分到了袇房,每日功课也跟着观里留守的道士们一起做,甚是安分。

    只是这二人颇爱炼丹房,一到空余时间便扎到炼丹房里不出来,也不用观里的材料,只说自己有备,借了名炉已是万幸,又怎好腆着面皮再占便宜,玉虚道长笑了笑不置可否。

    这日,谢则身边的得力随从附在他耳边道:“果然不出大爷所料,南院的终于按耐不住,已经有了动静。”

    “可是那新来的两位道士?”谢则慢条斯理的问道。

    “不止,只是这两位落在了玉清观,旁处还有他们的人,观里的这两位还未找到小公子藏在炼丹房的铁盒子,只是最近几日不知他们在倒腾些什么东西,不单是找东西,还真就升起了炉火打算炼些什么,每日把炼丹房折腾的乌烟瘴气的,洒扫的道士抱怨了好几回。”

    谢则冷冷一笑道:“无妨,你去告诉裴姑娘,她那给神仙喝的茶饼晚些时候再还给她,我有大用,另外再问她借样东西。”

    谢则对贴身随从仔细交代了几句。

    “遵命。”随从刚欲抬脚出门去又被谢则叫住,“且慢。”

    随从转过身来躬身问道:“大爷请吩咐。”

    谢则道:“咱们的仙修完了,告诉娉儿和霁儿该启程回府了,出来这么些时日,老太太来信念了好几回,再不回去岂不是不孝?!”

    “是。”随从得了命令便退下了。

    谢霁听说终于要回府,总算松了一大口气,忙收拾起东西来,伏青把他的衣物行李扛上了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朝谢府走去。

    谢霁摸着重新回到他手上的铁盒子,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行至磨喝乐作坊,谢霁特意叫停了马车,吩咐伏青去取先前寄放在此处修整的磨喝乐,伏青特意搬来一道方盘存放磨喝乐。

    这不是一般的磨喝乐,是女孩儿在乞巧节特意供奉的磨喝乐,以前碎着还好说,如今修整好了,男子便不好再去碰,故而伏青准备了一个方盘来托着。

    把磨喝乐请出来后,谢霁瞅了瞅便说道:“我到底是男子,也不方便给珠珠拿着,你将这个送去二姐的马车上,嘱托她帮忙看着,仔细别碰了。”

    伏青点点头,又把磨喝乐给谢娉送去。

    谢娉仔细将磨喝乐抱在怀里,暗道:这玩意儿她也不是没有,怎么比她的沉这么多?看来外面的材料果然没有宫里的轻巧方便。

    待行至闹市,谢霁的马车轴突然被路上的石子颠裂,无法,他只好下了马车打算去大伯父的马车上挤挤。

    “瞧一瞧,看一看,百代神算,趋吉避凶,相逢是缘,不准不要钱。”

    道路被一个算命的道士堵住了,周围凑热闹的人有很多,谢霁伏青二人的马车在谢家一行人的最后面,谢霁下了马车又被卦摊截住,渐渐脱离了谢家队伍,压车尾的侍从还未去前面禀告,也被截住了。

    由是,谢霁落了单。

    盖因卦摊新开张的,每日巳时初出摊,最早的十卦免费赠出,又看得极准,所以每日看热闹的人很多。

    谢霁被一群人裹挟着拥挤着阴差阳错的来到了队伍最前面。

    “小兄弟,你要算卦请去后面排队,插队无效哦。”那道士抬头瞅了他一眼说道。

    谢霁:“……”

    四周围满了人,谢霁一阵默然,伏青在前面使劲往外挤道:“借光嘞,诸位让一让。”

    “哎?这位小兄弟请稍等一等。”那道士突然扭头说道,“小兄弟天生贵相,贫道送你一卦如何?”

    谢霁摆了摆手拒绝道:“我不信命。”

    “观小公子面相,想必是金命之人吧,命局定是顺位相生且流通有情,金水伤官得令,五经魁首文章。真是好样貌贵格局,小公子将来必科甲及第,紫诰金章,位列三公。”道士掐指算道,“只是小公子命中水过重,必有水厄之忧。”

    那道士从桌底拿出一块八卦镜来说道:“若解此厄,需得手持八卦镜,远离水边在府中幽居十八年才可。”

    一说幽居总算挑动起了谢霁的神经,他前世可不就是在临安侯府幽居十几年,还不是一样没用,该来的一样不少。

    难得谢霁生气了!

    他也不往后挤了,就气呼呼的坐在道士对面说道:“你这八卦镜免费吗?”

    “啊?”道士愣了一下,他支支吾吾的说,“贫道出来摆摊不容易,总得混口饭吃吧。”说罢,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谢霁,见他穿着一件宝蓝色暗绣双狮纹蜀锦直缀,知其必是富家公子,遂狮子大开口道,“不贵,就二十两。”

    谢霁当即冷笑道:“我谢霁的命就那么贱吗?只值区区二十两。”

    众人闻言,哄堂大笑。

    谢霁说罢蓦然迫近道士,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道:“道友,听我算一卦如何?”

    “请讲。”道士见忽悠不住他,有些不甘心。

    谢霁指了指自己的马车道:“信不信那辆马车旁一会儿就出事。”

    道士将信将疑的看着他,不知作何回答。

    “让一让!让一让!马惊了!马惊了!”突然街头传来一道大呼大叫的声音。

    众人作鸟兽散,一匹白马疯了一般冲了过来,谢霁和道士立刻钻进桌子底下避难。

    白马从他们头顶一跃而过,直直的冲谢霁的马车撞去,骑在白马背上的人努力扯紧缰绳,缰绳几经要勒断,白马忽然抬起前蹄奋力嘶吼,试图将马背上的人甩下去,见不成功,便瞬间将马蹄落下径直冲撞出去,一个路中央被吓呆的小童瞬间被撞倒在地,被白马踏在了脚下,白马未做停留疾驰而过。

    谢家的马亦要被惊了,刚要发狂便被训练有素的随从左右奋力扯住安抚住。

    “啊!死人啦!死人啦!这是谁家的孩子?怪可怜见的。”众人惊魂未定,拍着胸脯长长吁出一口浊气。

    众人渐渐围观上去,那被马匹践/踏的孩子正横躺在青石街上,嘴角不停地溢着血,宝蓝色的衫子被洇湿了大半,人眼看着就不成了。

    那算命的道士魂不守舍的钻出桌布来看了一眼,下意识的咽了一下唾沫扭头对谢霁说道:“贫……贫道甘拜下风!”

    谢霁瞅了他一眼继续摆弄着手上的辟邪葫芦道:“你也算有两把刷子,说说吧,我的水厄到底怎么解?”

    道士总算扳回一局,他插科打诨道:“你不是不信命吗?”

    谢霁说:“你若不收钱我便信了。”

    道士被他这种势必要打秋风的劲头折服了,罢了,今日就不利出摊,免费送他一卦又如何,遂开口说道:“公子是求诸己心的人,怎么破厄想必心中有数。”

    谢霁点点头道:“看你也像个读书人,怎的干起这行当来了?”

    那人道:“还不是没钱吃饭,小公子接济个呗。”

    谢霁笑了笑说道:“可以,这个葫芦给我玩玩。”

    那道士连忙道:“我这葫芦值五十两!”

    “拉倒吧,早看你一百钱卖给过别人。”谢霁淡淡的说道。

    “霁儿!霁儿!”谢霁忽然听到一阵惊恐的呼声。

    他掀开一旁蒙着的桌布,刚欲爬出来,但见父亲疯了一般的冲进人群里,一边喊一边往里挤。

    谢霁疑惑发生了何事?他迅速钻出桌子,手里攥着辟邪葫芦。

    “爹!爹!我在这儿呢!我在这儿呢!”谢霁连忙跟着跑了过去,边跑边喊道。

    谢钊一见地上躺着的那个孩子不是他的霁儿,瞬间腿软的走不动路瘫坐在地上,提在嗓子眼的心瞬间重重的塞回肚子里。

    “爹,我在这儿呢。”谢霁穿过人群来到谢钊面前,他将手里的辟邪葫芦给父亲戴在脖颈上道,“刚刚马惊了的时候,我和人躲在了桌子底下避难,当时心里很害怕便一直攥着这个辟邪葫芦,后来果然平安无事,可见它十分灵验,现在我把它送给爹爹了。”

    谢钊面上一阵冰凉,通红着双眼道:“谢谢霁儿,陪爹坐会儿吧。”谢钊将颤抖不已的手搭在谢霁的肩膀上,没人明白谢霁对他来讲意味着什么,是世间任何东西都无法比拟的,是他山穷水尽处的一道光芒,就像祖父留的那个名字一样,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谢霁静静地陪父亲坐着,试图一点一点的抚平他心中的不安。

    谢家的马车终是修理妥当了,派出去请的郎中也来了,只是地上被马踏过的那个孩子没等到郎中来便咽了气,他母亲匆匆赶来,悲得几欲死去。

    谢钊不肯再放谢霁一人在后面坐马车,坚持把他领到前面跟他骑马去,一路无话。

    到家时,谢霁发现马车里的铁盒子果然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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