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众人心中一惊,忙起身去堂前迎候淳安大长公主与平西王世孙。

    香案已设,众女眷随谢老夫人于闻鹤堂前等候。

    宾客迎的差不多了,谢则、谢钊兄弟随侍在淳安大长公主左右一同进来。

    谢府女眷见礼,淳安大长公主忙向前一步扶住谢老夫人说道:“老寿星今日大喜,不必讲这些虚礼。”

    众人浩浩荡荡的进屋来,淳安大长公主被迎上主座,再三推辞,只在左首座坐定。

    “当日汴京一别,晃眼间已过了二十余年,殿下光彩更胜从前。”谢老夫人寒暄道。

    “哪能呐,现在我也是给人做祖母的人了。”淳安大长公主转头对身侧的小童道,“凌哥儿快来给老夫人拜寿。”

    谢老夫人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折煞老身了。”

    淳安大长公主道:“他一个小辈,是应该的。况且这孩子生来命薄,沾沾老夫人的寿气也是好的。”

    闻人凌听祖母如是说,立刻向前一步给谢老夫人行拜寿礼。

    众人见这小童面色苍白,双目被玄绫覆着,无意间露出的臂腕上隐隐有金光闪过,便知其有些蹊跷的弱症在身上,只是为尊者讳,众人皆缄口不语。

    杨昉似是想确认什么,悄悄向前走了一步,仔细打量了闻人凌一番,心中的疑惑更深了。

    这闻人凌身上有极烈性的蛊毒,他在蜀西的时候也只是有所耳闻,没成想有生之年还能亲眼见到,只是这种蛊极其珍贵,连寨里的大巫都仅有一只,还是世代相承的,怎么可能轻而易举的种给旁人,是以他有些费解。

    谢老夫人怎可生受了小世孙的拜,忙起身想将他扶起来,未料他似有所觉一般,利索的站起来躲得飞快。

    “……”淳安大长公主叹了一口气道:“凌哥儿不得无礼。”

    闻人凌抿了抿嘴角,没有说话。

    淳安大长公主无奈的解释道:“凌哥儿常年多病,脾气古怪,不喜人近身,老夫人莫怪。”

    谢老夫人摆了摆手道:“殿下言重了,小殿下灵秀非常,日后必当有一番作为。”

    一句话惹起了淳安大长公主的伤心事,她瞬间眼眶红了起来,连忙忍下心中的悲恨之意道:“原本是老夫人的寿宴,不该提些扫兴事儿。”

    谢则见状挥了挥手,将堂内的人遣散了些。

    闻鹤堂顿时只剩谢老夫人,淳安大长公主祖孙,则钊二兄弟。

    淳安大长公主心中讶了讶,转眸看了谢则一眼才道:“老夫人,学生逼不得已,才特意来求老夫人的。”

    谢老夫人听淳安大长公主谦称学生,知是她要讲些不好推脱的难事,遂叹了口气道:“殿下请讲吧。”

    “学生恬受老太傅教导几年,如今仗着先前的情意,来向老夫人讨个消息,我这孙儿幼时被奸人所害,被种下了极阴损的蛊,如今毒发,身子一日比一日虚弱下去,我这做人祖母的,岂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去死。”淳安大长公主顿了顿,平复了自己心中的激荡之情继续说道,“听闻府上与国医圣手杨家有些姻亲关系,学生想问一问老夫人,这杨氏可还有后裔在世?”

    则钊二兄弟互相对视一眼道:“殿下,这蛊毒是苗疆的产物,便是杨氏也是不知解的。”

    “无妨的,杨氏祖传的圣手金针之法配合着苗疆大巫的解蛊之法尚可一试,这是唯一的法子了。”淳安大长公主摸了摸闻人凌的脑袋说道,“阿则,姑母就这么一个孙儿。”

    盖因,大巫从未从活人身上成功的取下过此蛊,要想闻人凌活命,就必须找到国医圣手来共同医治。

    谢则心内一凛,弟弟生得晚不知道,他还是有些印象的,他像霁哥儿这么大的时候,淳安大长公主与他姑母是手帕交,私下里要好到以姐妹相称,淳安大长公主是元后所出的嫡公主,地位非凡。那时她悄悄出宫来谢府寻姑母玩,净喜欢拉着他逗他叫她姑母。

    如今淳安大长公主看来是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连做姑娘时跟谢府的情意都搭上了。

    谢则抬头对谢老夫人道:“宴席已经备妥了,祖母尽可好好享用,孙儿另有些话要和淳安姑母说。”

    谢老夫人点点头道:“也罢。”

    淳安大长公主带着闻人凌随谢则进了书房密谈,谢钊随侍在谢老夫人身边陪她去用膳。

    谢府书房内,谢则的素舆堪堪停下,他郑重的问:“姑母,则冒犯了,敢问小世孙身上的蛊到底是何人所下?”

    淳安大长公主面色一冷,目光凌厉的射、向谢则,庄肃的皇族威压浩瀚的铺陈开来,整个书房气氛瞬间凝住,低沉的可怕。

    淳安大长公主与谢则互不相让的对视半晌,四周静的落根针都能听见。

    谢则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自己残废的双腿道:“二十多年前,姑母出嫁河西,则追着凤驾跑了许久,姑母还记得则那日说过的话吗?”

    淳安大长公主的目光逐渐在回忆中软化,她叹了一口浊气,声线有些沙哑:“怎地不记得,你说日后长大了,一定把胡掳打得屁滚尿流,让大齐的女儿再不受远嫁之苦。”

    淳安大长公主当初与雄据河西的平西王联姻,盖因兀目人南侵,朝廷防御压力极大,需要河西出兵相助,为示诚意,只好将元嫡公主嫁给平西王闻人鸣。

    “则之志,今日未改也。”谢则目光坚定的说道,“所以还请姑母如实相告。”

    淳安大长公主目光在谢则身上逡巡了几个来回,终是松口道:“是他的母亲。本来是一桩丑闻,叫我如何说得出口。”

    谢则点点头,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

    这下该轮到淳安大长公主惊了,她好奇的问道:“你不惊讶?”

    谢则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河西若没有动静,则才更惊讶些。”

    淳安大长公主犹疑的看着谢则,这个多年前大齐赫赫有名的神童,谢老太傅钟爱一生的孙儿,不知作何反应。

    谢则开门见山的说道:“姑母今日前来,定然查到了那杨氏在谢府里,当初我那愣头青一样的傻弟弟北上南归的事儿,河西不可能没听到风声。只是犹如姑母此刻的心境一样,则也诚望一家人平平安安的。”

    淳安大长公主心下明白,这是谢则问河西要个保证,只要河西给得出谢则满意的筹码,谢则才会答应医治她的孙儿。

    淳安大长公主从锦囊中拿出一道银青色正面阳刻“闻人”二字,反面雕着踏火麒麟的令牌来递给谢则道:“河西将会是谢氏最后一道屏障,如何?”

    谢则接过淳安大长公主的令牌,拱手道:“则敢不从命?!只是杨府子嗣的消息还需要保密。”

    闻人凌不安的拉了拉淳安大长公主的衣袖道:“祖母?”那可是闻人家的银青令,仅次于紫金令,河西之地的子民见银青令如见平西王妃或平西王世子,银青令出,河西莫不从命。

    淳安大长公主爱怜的摸了摸闻人凌的头道:“无妨,谢府知晓分寸。”

    二人说完话,遂出了书房,刚刚谢则的一番话,道出了不少信息,其中最重要的是,她孙儿的遭遇并非偶然。

    淳安大长公主猛然抬头,看着前面滚滚转动的素舆哑然失声,不愧是谢府最聪慧的子孙。权势滔天如平西王府尚不能保全子孙。坐拥天下的齐室尚不能保全子孙。谢府这种股肱臣家,子孙仅仅是瘸了一条腿,可见一斑。

    她透过谢则仿佛看到了一张织在大齐上空的弥天大网,到底心思缜密到了何种地步,在众人还无所察觉的时候,竟有人聪慧到见招拆招,齐室太子暴毙案,国医圣手杨氏被抄家,河西平西王府世孙被人下蛊,桩桩件件的事情联系在一起,令人不得不胆寒,谢则却早早跳脱出来,冷静的观察着这一切。

    淳安大长公主停住脚步对孙儿说:“谢府子孙都是人中龙凤,你要多多与他们亲近。”如果世间尚有一处安歇之地,那便是谢则庇护下的谢府,看来她的孙儿要在谢府好好修养一段时日了。

    等傍晚的时候,寿宴撤下,宾客散去,淳安大长公主与则钊二兄弟、杨氏姑侄才又悄悄的会谈了一番。

    大家大致商定,平西王世孙要在临安养病,名义上是下榻在长丽圃,实则秘密敲定将住在谢家。

    翌日,谢家大爷谢则以腿病犯了为由,领着大房的妾室家小去往城外的玉清观建道场打醮斋戒,潜心修行,归期不定。

    谢霁先前只知道闻人凌身边养着大蛊师,未料闻人凌从小就深受蛊毒侵扰,一时心下感叹不已。

    自此,谢府四周悄悄围满了来自河西的暗卫。

    闻人凌治病之余,也跟着谢霁等人一起读书习字。

    谢霁纳罕,闻人凌不是瞎了吗?盲人怎么练字?

    闻人凌似是有所察觉道:“我只是见不得强光而已,又不是真的瞎。日后你们读书的声音小些吧,吵得人脑壳疼。”

    杨昉一噎,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见他双眼前蒙着厚厚的玄绫,以为他五感消退的厉害,又不好过分刺激他,怕他看不清书上的字,故意念得大声些,好让他心里记下,反倒惹了他的嘲讽。

    杨昉双手摊开一本书,故意在闻人凌面前悄悄的挥了挥,看看他有什么反应,结果是没什么反应,杨昉当即认定这小世孙是故作坚强,要不是有姑母看着,杨昉真的想在给姑母打下手的时候,悄悄扎一扎这小世孙的嘴巴,叫他嘴硬。

    谢霁与杨昉本就是天资聪颖的孩子,一天天的比着给蒋夫子上书,蒋夫子给二人讲书的进度远超寻常孩童。

    只是闻人凌也不是寻常人,今年他眼力衰退的厉害,没怎么读书,由是如此他之前的读书进度仍是在谢杨之前,见谢杨聪慧至此,闻人凌感受到了淡淡的危机感。

    一日,他坚定的对谢霁说道:“我一定比你强!”

    谢霁挑了挑眉道:“嗯,那又如何?”

    “我比你强,你不生气吗?”闻人凌又习惯性的抿起嘴角,紧巴巴的问道,像一张拉满的弓。

    “独强强不如众强强,大齐的人都比我强了,我才高兴呢,那时的大齐也一定很强吧。”谢霁漫不经心的说道。

    闻人凌嗤笑一声说道:“那可不一定,齐室偏安江表,是因为文人不够博学多才嘛?是齐室武备松弛罢了。我要方方面面比你强,我河西也要方方面面比你们这些躲到江表之地苟且偷生的人强!如此,方才不被人欺负了去。”

    谢霁频频点头道:“是是是,小王爷强悍无比,到时候贼掳闻小王爷的大号,就吓得屁滚尿流,跪地作揖求饶。”

    闻人凌如何听不懂谢霁口中的讽意,他微微涨红了双颊,紧紧攥了攥小拳头强撑脸面道:“我明日就叫谢大人做我的武师父,教我习弓马功夫。你也来学,看看我是不是比你强!我要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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