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文

    “这次又怎么了?明知道有人在查你,还敢这么嚣张?”

    “我就想找人聊聊天。”

    “你行行好,找个树洞行不行?”

    “我告诉别人尤朵拉的事了。”

    刚被尼克连拉带拽地拖进花园里,又一脚踏入了陌生的时间茧。大量记忆涌入带来的眩晕还未缓解,听到这话,欧文顿时觉得自己的头更疼了。

    “还有完没完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幽灵,死了不知道待了多长时间,说话颠三倒四,这样你也信?”

    “拜托欧文,我们都见过她了。外边演一演也就算了,在这里你不用再自欺欺人了。我知道你——哎呦!”

    未尽之言化为一声短促的惊呼,欧文想躲开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金色的叶子遮天蔽日,金色的花朵疯狂生长,金色的谷粒汹涌而来。两人被铺天盖地的金属植物卷裹在内,左冲右撞,最终停在一片光秃秃的深色花圃前。植物退去,他们摔得七扭八歪,如同被海浪冲上沙滩的软体动物。

    “见鬼了。”尼克懵了。“我选的地方明明没有雕像。”

    欧文忍住骂人的冲动,整了整衣服,站起来。“你什么时候靠谱过?”

    “这里确实没有雕像。”一个温柔的声音说:“但封印松动一些后,我们也能逐渐对外界施加影响了。”

    欧文警觉地张望,但目之所及只有大片大片的雾气和一望无尽的褐色泥土。声音的来源虚无缥缈,倒像来自大地本身。

    尼克一下蹦起来。“你之前找过卡琳?”

    “谁是卡琳?”

    “咳,一个年纪跟我差不多的女孩,金发。她听到过一个声音,告诉她去圆顶大厅找我,因为我当时不小心进入了一个有危险的时间茧中……”

    尼克叙述了上次他遇险的经过。原来在见过尤朵拉后,他又多次独自探索过陌生的时间茧。有些空无一物,有些还住着别的怨魂或幽灵。欧文越听越觉得烦躁。一方面,尼克对那个女鬼深信不疑、固执地在各种危险边缘游走的行径让他十分后怕;另一方面,他又冷漠地克制住提醒和帮助的冲动,一点也不想被卷进别人的麻烦中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其他人应当、并且只能袖手旁观而已。

    那个声音否认了尼克的猜测。

    “我从来没有。岛上的亡魂太多了,我也不知道是谁。唯一能告诫你的是,别轻易认为谁是友善的。来自我们的干预,即便只是玩笑,你可能也无法承担。”

    “其中也包括你吗?”欧文直截了当地问。

    四周安静了片刻。突然间,褐色的泥土开始翻涌,如同沸腾的茶水,以他们脚下为圆心,向周围辐散塌陷。欧文和尼克吓了一跳,立马向后退去。原先他们站立的位置,迅速形成了一个直径超过十几米的倒圆锥形大坑。坑底立着一尊洁白的雕塑。那是一位女性,身着长袍,手持麦穗,体态丰腴,成熟美丽。

    它亲切地笑了笑,配上没有瞳仁的眼睛,说不出得违和。

    “包括。”

    欧文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尼克则沿着边缘的缓坡,小心翼翼地往坑底走去。

    “德墨忒尔?”

    “那不是我的名字,如果你一定需要一个称呼,也不是不可以。”

    “丰收女神的雕像不该在温室门前吗?”欧文小声提出了质疑。他站在大坑边缘、远离雕像的地方,有此一问并非出于好奇,而是想弄清楚自己要避开的范围到底有多大。

    “孩子,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封印已经松动,我们甚至都能离开自己的监狱,去和亲爱的老朋友聊聊天了。”德墨忒尔的声音如慈母般温柔,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这也算是一切终结前,为数不多的慰藉。”

    “你也看到末日来临?”尼克急切地问。

    “看到?不,我没有,这一直都是你们的特权。我只是感知到‘它’的苏醒。”

    尼克分了神,一脚踩中松动的石块,摔在坡道上滑出好几米远。欧文暗骂一声,大步向下奔去。只可惜他们距离太远,等他到达坑底的时候,尼克已经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

    “所以我们是同一边的,对不对?”尼克急切地问:“你会告诉我怎么阻止这一切降临,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只跟我打哑谜。”

    “我想要平等地保护所有生命。”德墨忒尔平静地说,“但我恐怕无法告诉你任何事。”

    “还是因为我的祖先吗?拜托,就算当年真的是因为他临阵退缩才导致悲剧发生,也不代表我一定会做出同样的事情啊。如果你也不想看到灾难重现,我们就应当彼此合作才对——”

    “我没有怀疑你。”

    它摘下一粒麦子,翻过手掌,任由那粒金灿灿的种子掉落。嫩绿的幼芽从土壤中萌发,迅速抽条拔高,开出雪白的花,继而枯黄腐朽,再次落入泥土当中。

    “我懂得如何让谷物发芽,让花朵开放,让果子成熟,但预见的天赋只在温特伯恩的血脉中流传。能找到办法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欧文干笑一声,连尼克都显得有些无奈。

    “你既然主动邀请我们进来,总该是想告诉我点什么,而不是专程喊一句‘加油’吧?”

    雕像再次露出那种亲切却略显僵硬的笑容。

    “没错。我是想告诉你,尽快去见队长吧。在他做出最终裁决前,找谁都没有意义。”

    “我知道你们有个精神领袖,可问题是,我该怎么找到他?照狄俄尼索斯——呃,就是酒神殿里那个雕像——的说法,你们的‘队长’似乎不愿意见我。如果时间茧的主人刻意回避,从外界找入口几乎是不可能的。”

    “狄俄尼索斯……竟然会支持你。”德墨忒尔喃喃道。“他很小失去了父亲,被温特伯恩抚养长大。”

    尼克愕然。“他没告诉我。”

    有一瞬间,德墨忒尔空白的瞳仁中几乎闪过一丝惆怅。

    “谅解是很困难的事,特别是对于额外亲近的人而言。我们都知道你祖先犯下的罪与你无关。但换做任何人困囿千年,也很难在这件事上表现出足够的理智、冷静和客观。

    “狄俄尼索斯试图从亲人的背叛中解脱出来,你则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孩子。他在那场战争中死去了,没有遭受之后的瘟疫和饥荒,也算是一个不坏的结局。”

    “我很遗憾。”尼克小声说。

    “我没有责怪你。我只是有些怀念曾经的生活。”

    德墨忒尔蹲下身子,大理石雕刻而成的关节由于动作过大而出现了明显的裂痕,但它毫不在意,执意将洁白的手指伸入泥土中,捡起之前掉下的麦粒。

    “它是这里唯一真实的植物,却永远无法真正地发芽和滋长。从出生到死亡是所有生命都会经历的轮回,但这不代表它们可以被随意剥夺享受阳光和雨露的权利。这是我愿意帮助你的原因,你能理解吗?”

    “当然。”尼克哑着嗓子说。

    欧文不自在极了。不必提会说话的诡异雕塑和了无生气的植物,这里的泥土、空气、声音都让他浑身不舒服。他只想尽快离开这里,而且最好再也不要被莫名其妙地带入任何时间茧中。

    “打断一下,你们刚才不是在谈论如何见到某个重要人物吗?是不是该回归正题了。”

    “确实。”德墨忒尔站起来。它的目光短暂地扫过欧文,最终停留在尼克身上。

    “温特伯恩家的男孩,格拉斯提乌斯月的新月升起之时,我们将有一场聚会,各个部落的幸存者都会到场,只有这时你才能见到他。”

    “等等,等等——你说什么时候?”

    “格拉斯提乌斯月,新月升起之时。”

    尼克还是一脸茫然。“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个月。”

    现行的格里高利历以儒略历为基础,可以追溯到公元前的罗马共和国,但再往前的古希腊纪年法更为复杂,甚至每个城邦都有自己的历法,最常见的是执政官的姓名或某场重大战争前后多长时间。可科林斯岛的文化失传已久,别说纪年法,连文明的称谓都无从查考了。

    “可能是不同的历法。”欧文说得很隐晦,但德墨忒尔显然听懂了。

    “这是我们最盛大的节日,战争之前,每四年都会举行一次。那时橄榄的花期已经结束,无花果尚未成熟,天狼星会出现于亚特兰蒂斯的正上方。”

    “地图上已经没有亚特兰蒂斯了。”

    德墨忒尔沉默了。时光的重量仿佛化为实体,真切地压在每一个人肩上。尼克试图打破僵局:

    “能告诉我具体是哪天吗?比如,我还要等几个昼夜交替?这总不会变化吧。”

    德墨忒尔叹息一声。“我们的时间是凝固的,不知道外边是什么时候。如果你真的错过了。可以尝试向阿波罗求助;阿尔忒弥斯一向不喜欢你们的作风,所以他大概乐于提供帮助。赫尔墨斯很难判断,他总是善变。至于波塞冬和阿瑞斯——”

    “这个我知道。狄俄尼索斯提到过,他们很讨厌我。”

    “不只是讨厌。”德墨忒尔语气凝重。“海神和战士是死伤最严重的部落,除了他们自己,几乎无人生还,一旦相遇,大概会不惜一切代价地报复。”

    尼克噎了一下。“感谢提醒。”

    “很抱歉,我能做的不多。”德墨忒尔拉起男孩的右手,很珍惜地将那粒麦子放在他的掌心。“这是很沉重的责任,本不该置于任何人肩上,现在只能交给你了。”做完这些,它缓缓转向欧文。“至于你,精明的孩子,明哲保身是不错的选择,但灾难是一视同仁的,天空之下、大地之上、海洋之中,谁也无法逃脱。”

    四周的土壤开始松动滑落,两个男孩见状,立刻原路返回。泥沙纷纷落下,等他们攀上平地,那个雕像只剩一只手还露在外边——它高高举起,仿佛知道他们此刻一定会回头,轻轻挥了挥,随后被加速下冲的泥沙埋没了。

    尼克注视着德墨忒尔消失的地方,说:“欧文,我想请你帮个忙。”

    “不行。”

    “你都不问问我要做什么?”

    “不论是什么,我都不想参与。”欧文揉揉脸,低声道:“我的确同情每一个被不幸波及的普通人,但我更担心那个付出代价的人是我自己。”

    “你也听到她的话了——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

    “你真的相信?”

    尼克侧过头,意味深长地注视着他。“你真的不信?”

    欧文的手心出汗了。他知道正确的应对方式应该是什么——虚张声势的嘲笑,或转移重点的斥责,但此时的他只觉得口干舌燥,仿佛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在这一刻,欧文极不情愿地意识到一个事实:在他看清尼克所有想法的同时,对方也早已看透了他。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直言不讳道:“不用试图叫醒我了。我不想看,也不想听,只想捂起眼睛和耳朵,假装天下太平。”

    忽然,远远萦绕着他们的雾气像是遭到搅动,无声无息地弥散开来。他们回过头去查看环境的异动,然后就被飞快蔓延的雾霭遮蔽了视线。上下左右皆是茫茫一片,欧文甚至连自己的双手也看不清楚。

    “尼克,怎么回事——”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有什么话非要在这里讲?”

    虚无缥缈的雾气和令人困扰的念头在同一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仍旧站在科林斯岛的花园中。

    尼克抬头看着并不晴朗的天空,想了一阵,说:“阿莱莎在找你。”

    没来由地,欧文感到一阵心虚。

    “莫名其妙。”

    他抛下这话,佯装镇定地转过身,迅速逃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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