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怎么想的。校长都不敢说话，你凭什么教训我？”
“是啊卡琳，这确实事是本杰明他们不对。”伊蕾娜试图救场，但罗兰不耐烦地一挥手，直接打断了：“有人诋毁我父母，我不给他个教训，难道还要拥抱他，表示一下赞赏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卡琳的脸颊发烫。“我只是想说，打架不是解决问题的方式。如果不是莫罗女士及时赶到，你可能会伤得更重，他们也可能——”
“你到底是不是我妹妹？怎么每次遇到点事，你总站在别人的立场上说话？现在我挂了彩躺在床上，张口闭口还是‘他们’。不会说话就闭嘴吧，简直比妈妈还烦。”
卡琳本想再说点什么，余光瞥见微微摇头的安东尼奥，最终选择了沉默。
天色渐暗，西边的天空染上迷人的金红色，东边已近黛蓝。卡琳提前结束了探视，穿过校医院外看热闹的人群，埋头拐进一条小径，很快将自已与那些窃窃私语声隔离了。
科林斯岛园林遍布、花树繁茂，很容易就能找到一些人迹罕至的幽静处所。她抱膝坐在喷泉的台阶上，怔怔盯着泉水静流，很长时间都没有动作。
“许愿时要大声说出来才能实现。”
“是么？”卡琳没有回头，略显放空的目光还滞留在水面上。“可我听说，愿望一旦说出来就不会灵验了。”
“那是他们胡说。”尼克·温特伯恩迈过栏杆，坐在她旁边的空位上。“愿望这种东西，你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当然也没人能帮你实现了。”
“呵，说得就好像许愿真会有用一样。”
“反正也不会有损失，为什么不试试呢？”男孩一本正经地胡搅蛮缠。
在尼克的再三怂恿下，卡琳摸出一枚硬币，心不在焉地闭上眼睛，交握双手，却在丢出去的前一秒再次停顿了。
“没想好？”
卡琳慢慢将硬币攥回掌心，摇摇头。“我没有愿望。”
“不可能，每个人都有愿望。你是觉得它不可能实现，还是不好意思说出来？”尼克显然没有接受这个说法，单手轻敲两下眉心，兀自揣测道：“嗯……你的愿望是住在一座可爱的小房子里，种着白玫瑰和绿萝，再养两只猫，一只白色，一只灰色，生活简单平庸，但不被打扰，对不对？”
随后，他指尖一挑，一枚不知藏在何处的硬币变戏法般地抛向空中，继而翻弹坠落，溅起一串透明的漩涡和气泡后，在清澈见底的水池底部和其他银闪闪的同类融为一体了。
“恭喜你，会梦想成真的。”
注视着那枚明亮的硬币飘飘悠悠沉至池底，卡琳心中某个角落忽然触动一下。她从未认真设想过未来，更没有明确的目标，但当这一切突然被具像化地描绘出来时，却有种奇怪的感动升起，仿佛迷航的船只看到灯塔的微光。连她都差点相信，自己真的有过这种期待了。
卡琳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为什么这么说？”
“事实就是这样，哪有为什么？”
“你会读心？”
“不会，我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预言家。”尼克毫无负担地回答。随后，他大大咧咧地后仰身体，用一种老练而欠揍的口吻道：“如果有一天它真的实现了，到时候可别忘记，这个愿望是我赞助的。”
刚刚产生的一丁点感动猝然消失了。卡琳晃晃手中的硬币，半开玩笑道：“你的愿望是什么？我也可以赞助你一个，这样我们就扯平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尼克期待地搓搓手，虔诚地闭上眼，认真道：“我希望：世界和平。”
卡琳扑哧笑出了声。“喂，说正经的，我都告诉你了，你也得说真话。”
“我说的是真话啊。有问题吗？”
“没什么。”重新打量了一下对面的男孩，卡琳略微心虚地收回视线，随手把刚才握着的硬币丢入水中。“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来找你啊。”
“找我？”卡琳内心茫然一瞬，思索半晌，才勉强记起两人之间零星的关联。“怎么，又有哪座雕塑计划绑架我了吗？”
“没有，他们最近都很安分守己。”尼克显然不觉得这样的对话有什么问题。“是我遇到了一些麻烦，想听听你的建议。”
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男孩舒了口气，直接说出早已准备好的问题：“你有没有被人寄予厚望、觉得应当去做点什么，结果却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一瞬间，卡琳脑海中闪过很多画面。
“当然，很多人都会这样。”她不带感情地回答：“我们能做的在想做的中只占很小的一部分。”
“那如果有人会因此对你失望呢？”
卡琳反问：“做这些事是你的义务吗？”
“我不知道算不算是。”尼克的表情有点困惑，也有点苦闷。“但如果是我力所能及却没有做到的事，会让我十分沮丧。”
“没必要满足所有人的期待。假如做某件事会给你造成压力，又没有一定要做的理由，放弃是合理的选择。”
尼克想了想，问：“放弃就能让人心情变好吗？”
“当然。如果是能真正放弃的事，也根本不值得你烦恼。”
“我懂了，麻烦都是我自找的，关键点还是自己的选择。”男孩自嘲地笑了笑：“既然如此，我还是努力解决它们吧。虽然很困难，但真要彻底放弃，我大概没法做到。”
为了世界和平？一个不着边际的念头忽地冒出，但卡琳莫名觉得，这很像尼克·温特伯恩会给出的回答。
“你在笑我？”
“没有。”她无意识地岔开了话题。“我只是很羡慕你的清醒和坦荡。”
“好看的人都这么会说话吗？”男孩啧了一声。“欧文那家伙每天都在暗戳戳骂我，还以为我看不出来呢。”
“你们看起来倒是关系不错。”
尼克挠了挠下巴。“大部分时间还可以，不过我确实也不是很介意别人的想法。小时候我爸爸就经常告诫我，不要因为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而感到困扰，不论嘲笑我的人有多少，他们都不重要，只有爱我的人才是重要的，记住这个就足够了……”
时间已经进入十一月，日落后的晚风沁着明显的凉意。卡琳安静坐着，听尼克有一塔没一塔的闲聊，看似带笑，却无声地抬起手腕，轻轻拭过眼角。
尼克显然意识到了，但他没有回头，保持着目视前方的姿势，语调不变地问：“是不是你那个幼稚鬼哥哥又惹事了。”
幼稚鬼。卡琳勉强笑了一下，假如罗兰听到，怕是已经想打人了。
“是啊，他找人把几个一直看不顺眼的同学揍了一顿，自己也受了点伤，但那几个人更严重，已经转院去雅典了。听莫罗女士说，就算出院也会考虑休学甚至转学了。”
“这么严重？为什么啊？”
“因为一些，流言。罗兰听说后，从校外找了一群小流氓围堵本杰明和他的朋友们，就在中心教学区动的手。”
“真够嚣张的。不过，校外的人不是不能上岛吗？”
“正常不能，只是灰角号出事后，罗兰让学校给他的游艇也装上了符文罗盘，这次他用的就是自己的船。”卡琳的声音有些忧郁。“事后学校没收了他的罗盘，大概也就仅限于此了。”
“那你还担心什么？”
卡琳默然了。
岛屿西面，太阳已经完全沉入海平线以下，天际只剩一抹暗淡的残红。深蓝的海水泛着点点星光，一下下地冲刷着海边的碎石。花园中寥落的灯火不足以照亮他们的表情，借着这样的伪装，她才敢稍稍袒露一些只要被听到就会遭到嘲笑的心迹。
“我和罗兰从小一起长大，但性格截然相反。我听话、也胆小内向，他很淘气，也自信张扬。家庭教师总是在表扬我，告罗兰的状，但对于我父母来说，他们并不希望儿子和女儿一样循规蹈矩、安分守己，所以从来没有听进去别人的话。
“罗兰没有欺负过我，但跟他一起玩的小孩、照顾他的保姆都饱受折磨。从毁坏玩具，踢打佣人开始，我亲眼看着他从一个只是有些顽劣的小男孩变得越来越自我，残酷，漠然，随心所欲。”
卡琳凝视着暗淡的余晖，缓缓道：“我父母就是这样的人，我不想看到罗兰也变成这样。”
“你父母……对你不好吗？”男孩小心翼翼地问。
好不好？面对如此简单的问题，卡琳竟不知道怎么回答。
安吉利斯先生风流成性，也冷漠无情，身边已然情人无数，还在妻子孕期出轨了她的贴身女仆。虽然自己私生子女众多，但从不承认，更无一次尽过身为人父的职责，甚至在罗兰和卡琳出生后，也没有丝毫改变。安吉利斯夫人刻薄善妒、喜怒无常，时常拉着周围的人反复诉说丈夫的种种过失，结果反而更加遭到丈夫和儿子的厌弃，就此变得怨气深重、神经衰弱。
“他们给了我远超普通人的生活条件，也没有强制我去做不喜欢的事，但是……”她的声音低落下去。
尼克用力按了按她的手。“明白。不用再说了。”
“你以为我是在抱怨他们对我不够关心吗？”卡琳露出一个无力的笑容。“之前我也这么以为，但今天我才发现，让我难过的原因其实更愚蠢、更无用……”
“我知道，你是想说，你觉得他们都有错，可他们自己不这么觉得。”
卡琳耸然一惊。虽然安吉利斯家的行事作风不是什么秘闻，但尼克显然不像是会关心这种花边新闻的人。
男孩没在意她的反应，扳着指头继续数道：“他们是你的家人，却从来不听你的劝说。”
“……”
“徒劳无功地努力许久之后，你已经对他们感到绝望了。”
“我——”
“不用向我解释什么，自己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
卡琳将头扭向一侧。
“很多人告诉我，生在安吉利斯家是最大的幸运，我应当尽情享受并以此为荣。可每当我懂的东西多一点，看到的事情多一些，我的窒息感就会与日俱增。我经常在想，如果我不是这个家庭的一份子，而是他们身边的普通人，是不是也会被殴打、被强|暴，会为了保住工作而忍气吞声？
“我不愿相信他们天生邪恶，但他们对待别人的方式真的会让我感到恐惧。我什么都没有做，仅仅因为幸运而成为我父母的女儿、罗兰的姊妹。可没有这样的出身不是罪过，为什么要因此践踏别人，还对自己造成的后果熟视无睹、心安理得？是不是因为我太脆弱、太贪心，才永远无法适应这样的生活？”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压抑许久的愤怒和失望撕破了波澜不惊的面具，鲜少出现的情绪波动让她的脸颊绯红。
“同情心不是罪过。但这既也不是你的义务，你也改变不了什么。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
“这建议听起来有些耳熟。”
“活学活用嘛。”尼克假装欣赏了一阵晚霞，语气平常道：“别担心，每个人最终选择的生活都是最适合自己的。你也一样。”
“一座房子，两只猫，白玫瑰和绿萝。你觉得这会是我的选择？”卡琳若有所思。
“如果你希望，它就是。”男孩笑着说道。
“我永远都无法判断你说的话是真是假。”她半真半假地抱怨一句。
华灯初上，闪光的喷泉映照着漫天银河，像碎钻一样漂亮。他们同时回头，忽然发现彼此的鼻尖凑得很近。
尼克目光定定地注视着她。“我无法保证未来，也从不知晓过去，但在对你说的那一刻，一定一定是认真的。”
萧瑟的秋风中，一阵暖意涌过。
突然之间，卡琳凭空觉得自己增添了些许勇气。那些不可期的前路、不可测的未来似乎都没那么可怕了，即便面对不确定的事，只要确定的人在身边，就无端地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