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

    在岐岚山,花辞好像一直在没完没了地走。

    跟在江浸月身后。

    第一次见面时,花辞没听从江浸月的叮嘱,头也不回地反方向逃跑未遂后,在江浸月和梁十说过同样的话后,花辞就默认了自己可以跟她在身后。

    经历了很短的步行跟随的时间,他有了高高。

    无需分心看路后,他有了更多机会欣赏周围的风景,同时也能盯着前边领路的人发呆。

    江浸月的衣裳和披风都色彩明艳,同山林完美融入契合。

    在乱花迷人眼的神山里,花辞色彩暗沉单一的着装显得格格不入。

    江浸月万般变换的衣着总会搭配以不变的白色帏帽,同样雪白的皎皎时而跟在阿杳身侧,时而被江浸月或者花辞抱在怀里。

    女孩子爱打扮,也爱给小猫打扮。

    花辞不止一次欣赏江浸月给皎皎佩戴的饰品,一看就和她当时穿的衣裳同根同源。

    岐岚山有千百座山谷,江浸月不在的日子里,花辞不去随月谷时曾探寻过几个。

    当时他觉得平平无奇,但当高高跟在阿杳身后时,花辞觉得这些山谷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他们没有特意安排游戏活动时,要么随便找个地方躺着发呆,要么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

    翻山头,过溪流,越丛林。

    看飞鸟,躲走兽,赏落花。

    一个专心致志地带路,一个专心致志地跟着。

    偶尔江浸月会回头让花辞看某种果实,某种罕见的花木,兴致高昂地让他品尝,告诉他它们的功效。

    花辞会先露出一个微笑,然后给出热情的回应,但他从来都没有主动询问。

    但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是在沉默地行走。

    在山涧中的风声、水流声和鸟叫蝉鸣声中行走。

    江浸月总是新奇地左顾右盼,而花辞总是盯着某一点。

    他们漫步到一片看不到头的竹林,江浸月说这里的竹子都是精品,质地坚韧、节距适中、不易开裂。

    制作简牍的竹子要尽量避免有裂纹、虫蛀和朽坏,花辞环顾四周,认为这些竹子闭着眼挑都不会出错。

    江浸月笑着说是,这片竹林比他俩加起来的年纪再翻番都大,在边缘处选些稍微年轻些的就好。

    “我们就让中间的那些爷爷竹奶奶竹安度晚年吧。”江浸月说。

    听听,多有孝心。

    江浸月在周围选了几株生长五六年的竹子,满意地拍拍它们,“今天的活儿就到这儿了,走吧。”

    花辞给这几株做好标记,两人就原路返回。

    江浸月说怕他俩这个夏天太无聊,玩什么东西要多分几个步骤,一下子都干完了又得原地干瞪眼,多无聊。

    花辞听完这话笑了很久,点头说好。

    其实他只赞成江浸月前半句话,对后半句不敢苟同。

    收割竹子本来是第二天的事,但真正去砍竹被推后了三天。

    因为第二天,江浸月说她发现了一种虾的新吃法,一定要花辞尝尝。

    前天花辞捕的虾被江浸月拿回住处放在冰墙里,次日她选完竹子后懒得做饭了,抠出冰墙里冻得邦邦硬的虾,放进温水里化了一会儿就拿起来吃。

    半硬的河虾竟然有不一样的口感,江浸月迫不及待地想让花辞也尝尝。

    花辞尝后也给出了不错的评价,顺势把砍竹又推后一天,趁热打铁地捕了好多虾。

    一回生二回熟,收获颇丰,给皎皎喂撑了,躺在地上翻肚皮,被江浸月嘲笑她胖了好多,“皎皎,你瞧你的肚子,啧啧,抱不动了要。”

    砍竹原计划是推后了一天,可为什么推后了两天呢?

    第一天是江浸月的原因,你来我往,第二天第三天的问题,就出在花辞身上。

    他竟然破天荒地病倒了。

    除去没有及时喝解药和不归山弄死人的冬训意外,花辞很少会疼痛,生病更是奇谈。

    可能是岐岚山的日子过得太惬意,一朵被照料甚好,远离风沙的娇花,遇到点凉风就嚷嚷着我要死啦。

    晕倒的前一刻,花辞有些自嘲。

    寒冬天他吃冻成块的药都没有出问题,而今吃了几只半生不熟的虾他竟腹痛难忍,倒在下山路上。

    江浸月是在晚上发现他的,她惯例来到可以俯瞰整个京州的岐岚山腰,没想到在这里看到了不省人事的花辞。

    花辞双眼紧闭,眉头紧皱,浑身是汗地脸朝地爬在路边,给江浸月吓了一跳。

    幸亏他动弹不得,否则再一翻身他就要滚落山下了。

    江浸月一看他这样子就知道叫不醒他,摸了摸花辞额头发现没有发烧,她就放下心来。

    花辞没受外伤,虽然她没看,但她很确定。

    毕竟阿杳和皎皎在这儿,若是有血味,她闻不到就算了,俩猫不会闻不到。

    江浸月跳下阿杳,让她把花辞拖到远离山边的地方。

    她翻不动花辞,就没打算做无用的尝试,直接环绕花辞一圈,找了块合适的地方,让阿杳咬着那里给他翻个身。

    花辞一翻过来,江浸月就发现了问题所在。

    他在经过如此颠簸的翻身后,还能保持紧皱的眉头和紧捂着腹部的姿势,想不发现都难。

    花辞躺在这儿不知道多久,但他下山中途肯定没吃别的东西,他走的时候已经吃得很饱了。

    联想这个动作和让他吃饱的那些东西,不难猜出是那堆半生不熟的虾让他出了问题。

    他明明看着身体挺好的啊……

    江浸月惆怅。

    她冬天吃冻牛乳都没事呢。

    江浸月叹了口气,远远地望了一眼京州城,招呼阿杳去采些药回来。

    江浸月自小身体不怎么好,但她长大后没怎么生过病,不过还是知道哪些草药能治疗简单的病症的。

    她按照记忆采了几种草,天色黑暗,她花了不少时间。

    回到花辞身边时,他还是保持着痛苦的神情和姿势,江浸月有些自责,戳戳他的脸,“对不起啊花辞……”

    江浸月找了块石头把草药捣碎,挤了点汤汁到花辞嘴里。

    不出两个时辰他应该就会醒了,江浸月坐在他身边,抱着右腿看远处的京州城。

    今天没赶上天灯升起,江浸月郁闷地盯着城里的某点看。

    那是尹府坐落的方向,江妩每天晚上会在固定时间放飞一盏祈愿灯,专门让江浸月看到。

    江浸月认为明灯代表家人对她的思念和爱意,今天她没有看到,很是失落。

    墨黑的天空好像在责备因她而起的意外。

    长久的独居让她很敏感,需要明确且来源不断的爱意来滋养她内心深处的惊恐。

    阿杳及时卧在江浸月身后,让她的后背不再空旷。

    皎皎直起身子,双手搭在江浸月肩膀,用头轻轻蹭她的脖颈。

    ————

    花辞在两个时辰后悠悠转醒,首先映入眼帘的京州城上空毫无点缀的夜幕。

    今夜真罕见,没有星星。

    不,还是有一颗的。

    那星子的光微弱得很,缓慢艰辛地移动着,最终消失不见。

    花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只萤火虫。

    在那萤火虫消失很久后,花辞闭上眼睛,依然看到它飞行时留下的微光轨迹。

    它转了很多圈,走了很多弯路,在消失之前,花辞也不知道它有没有找到正确合适的路。

    花辞再次睁开眼时,对上了双大得出奇的眼睛。

    花辞吓得躺在地上原地跳动两寸。

    他轻轻呼出口气,用气声喊那眼睛主人的名字,“……阿杳。”

    这大半夜的,真是吓死个人。

    花辞坐起身,活动活动脖子胳膊,觉得脸有些疼,嘴角还有某种液体留下的结痂。

    他舔了舔,又香又苦。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肯定不致命,就算致命也被阿杳吓活了。

    花辞心中升起三五缕感激之情,诚恳道:“阿杳,你真是只好猫。”

    花辞余光看到草堆动了动,他定睛一看竟是皎皎,再一定睛,发现了睡着的江浸月。

    花辞:“……”

    愣了片刻,花辞看看阿杳,看看江浸月,看看皎皎,又看看阿杳。

    他想起来了。

    这眼一闭一睁,整个下午没了,直接跳到了夜半三更。

    中午江浸月急着回家处理鲜虾,和花辞挥手告别,没送他下山。

    花辞目送江浸月离开,打算下午去看看元宵偷窥行动进展如何。

    谁料花辞刚走没一会儿就忽然感到腹痛,除此感之外,他没有任何其他想法。

    以为是刚刚吃得太饱走得太快,花辞降低了速度,谁料一点儿点儿用都没有。

    花辞依旧不在意,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信心。

    不归山里的人若是没有强健的体魄,还没等到杀人不眨眼内心黑暗扭曲时,就得先行嗝屁了。

    为不归山做活,靠的就是命大。

    命大的基础前提,就是身体够好,怎么造也死不了,阎王爷的生字簿里,压根没他们的名字。

    可惜事与愿违。

    当花辞走到岐岚山腰,腹部忽然痛得像是自己开了智,要冲破皮肉束缚张开双翅,书写自由的桃源幸事。

    总之忽如其来的惊天地泣鬼神的痛直接让花辞两眼一黑,脑袋一沉,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前倒去。

    花辞脸和大地来了个亲密接触,闭眼前,他脑子一闪而过一句话:诶呦,阴沟里翻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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