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长

    既进了宫中,马车自然是不再能行。此时正值国丧,来往的人难免杂乱,沈知弈带着宋吟秋穿行宫中小路,他本就身份显赫,再加上宋吟秋早年浸润出的矜贵之气,倒也无人敢拦。

    临近东宫,沈知弈随手拉了个小太监来打听。那太监认得他,只说太子此时正在东宫之中,沈知弈闻言,转头看了一眼宋吟秋。

    宋吟秋在一片雪白中笑了笑:“我无碍的,你能带我进去?”

    沈知弈点了点头,放下心来。

    他步入殿中,与往日不同,东宫之中却显得冷清,没了每日吵不尽的幕僚。

    侍人低声提醒道:“主子,沈将军到了。”

    宋吟辰从书案边抬头,沈知弈上前两步欲行礼,唯有宋吟秋还站在一边没动静。

    宋吟秋对上他打量的眼神,不卑不亢地道,“与太子殿下书信往来已久,但这见面么……还是头一遭。”

    宋吟辰瞥了沈知弈一眼,见他低身作礼,眼观鼻鼻观心,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但人又的确是他带进来的。

    放眼整个大夏,敢这般与宋吟辰讲话的也没几人。宋吟辰不消片刻便明晰来者何人,他倒当真有几分惊讶宋吟秋孤身一人敢闯大夏皇宫的胆量——不过沈知弈竟与她一道来,倒是有些意思。

    “远来是客,知弈,你先去偏殿候着,”半晌,他淡淡地笑了一笑,走下主位来,一面对下人吩咐道,“奉茶。”

    宋吟秋毫不客气地挑位置坐了,她见宋吟辰这会儿工夫已将他上下打量好几遍,悠悠道:“怎的,太子殿下好端端的,瞧我做什么?”

    宋吟辰兵来将挡:“殿下的容貌……与本宫的一位故人十分肖像。”

    “是么,”宋吟秋抬手喝茶,“本宫倒不觉得,本宫与他人相像。”

    她复一笑道:“想来顶多不过是他人肖像本宫罢了。”

    “说得也是,”宋吟辰点了点头,“恰逢多事之秋,殿下来得突然,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殿下海涵了。”

    “往后还要依仗太子殿下多照拂,怎能说是殿下照顾不周呢,”宋吟秋抬眼看他,“我一路行至此,听闻三皇子控制的西域隐约有不安之相——殿下若有需要,我便将南疆守备军借与殿下,可好?”

    宋吟辰没想到她如此爽快地便提了结冰之事,但眼下确是急需用兵之时,他也不好拒绝。但宋吟秋实为乱臣贼子,拿出若如此筹码,只怕被她敲竹杠都算是轻的。

    “殿下若是以为不够,不妨想想,从前豫王世子在位时,于北疆都做了哪些事,”宋吟秋撇去茶水上的浮沫,“户部的账银如何,殿下一查便知。更何况当年与豫王世子共守北疆的,不还有沈将军么。若非如此,想必如今,连北疆,也要拱手让与他人了吧。”

    宋吟辰不动声色地听她将筹码一一摆开来,却仍有顾虑。

    宋吟秋说起北疆,倒是又让他想起先帝封宗室女和亲北狄一事,此时终究在他心中生出芥蒂,而他尚未向沈知弈问询此事。

    “你说的这些,我记下了,”半晌,他沉声道,“你要什么?”

    “庸脂俗粉不过浮物,”宋吟秋轻缓地笑起来,“但很可惜,我并非有殿下这般从小生在金玉堆中的好命。”

    她将茶盏搁回桌上,白瓷相撞的清脆正巧与应声重合:“我要拜相封侯。”

    ——————

    宫中一片缟素,宋吟秋踏雪行至御花园。这会子梅花还没开,唯有几支衰败的晚菊经不住赏玩,也只有青松翠柏有几分傲骨,却与当下的心境不符,一切也只是白搭。

    她忆起上一次来逛这御花园,还是四年前尚未离京之时,被太后半强迫着与何家三小姐同游。如今四年过去,也不知当初痴迷沈知弈的女儿婚嫁与否?

    她心里烦闷,身后却还跟着两位宋吟辰派来跟着的宫女。不过有宫女撑伞,挡一挡雪也还好。依她如今的身手,甩开两名宫女并非难事,不过翻不出花来罢了。

    她思绪颇多,便未曾注意脚下物什,不经意间踩断一截枯枝,在冷清的御花园中倒显得扰人。

    “谁在那儿?”她听到一个熟悉,却苍老的声音。

    她有些疑心不敢认,便从宫女手上拿了伞,自往声音的来处去了。两位宫女面面相觑,却碍于宋吟秋的身份不敢追上去。

    若是贵客,太子又何必让她们跟着呢?

    总归是宋吟秋一人去了。绕过一片未开放的梅花,她瞧见不远处的凉亭中坐着一位身着宫装的女人——那并非是当下时兴的样式,想来应是有些年份了,却依旧显得贵气。

    她的身边并没有宫人跟着,想必不会是哪一宫的小主,此时小主们大抵都在自己的宫里为往后而忧心吧。

    那女人显然也注意到了她,半眯着眼睛朝雪里望了望。她好似看清了什么,忽地连声音也高起来:“秋儿?”

    还真是熟人,宋吟秋心道。

    她想了想,缓步迈入那凉亭。这等天气,凉亭中竟还是夏天的陈设,连炭火也未曾烧。她见赵太妃穿得单薄,手上也仅捧着个不大的手炉罢了,想必起不到多少御寒的作用。

    她并未低身作礼,只是站定在赵太妃面前,道:“见过太妃娘娘。娘娘莫不是认错人了。”

    她一袭裙装曳地,珠钗环佩,略施脂粉,与身为男子出入庙堂的豫王世子,又怎会是同一人呢。

    赵太妃蓦地站了起来,伸出手,似乎想抚摸她的脸。但宋吟秋后退半步,拉开距离,显露出明显拒绝的姿态。

    赵太妃见她躲闪,失魂落魄地垂下手臂,喃喃道:

    “你是何人?你不是秋儿,你不是。”

    宋吟秋颔首,道:“我不过路经此地的一位过客,并不识得娘娘口中的人,娘娘也不必将我放在心上。”

    “你不是秋儿。”赵太妃说着,跌回了座椅上。她半闭着眼,一副筋疲力尽的姿态。宋吟秋分明瞧见她眼角划过的泪水,沾湿了狐裘上的绒毛。

    一别数年,赵太妃——过些日子便应是太皇太妃了,瞧着憔悴了许多。宋吟秋记得,她从前不过鬓边有几根白发,却还爱美,每每梳妆定要将白发藏起,如今却几乎华发遍生,藏也藏不住了。

    丧夫,丧子,又丧孙——豫王世子早不活在世上了。

    深宫岁月漫长,大抵总是不饶人的。

    “你不是我的秋儿,”赵太妃忽地道,她一把抓过宋吟秋的手腕,宋吟秋猝不及防,被她拉至身前,只见她几近失心疯,质问道,“你把我的秋儿、我的儿,你把他们骗到哪里去了?你怎会知道,我找他们,找得他们好苦。”

    宋吟秋微微蹙眉,她想挣脱开来。不过一名老妪,断然是拧不过她。但她略一动作,从前赵太妃对她的好却忽地浮现在心头,致使她有些不忍心。

    赵太妃见她不动,抓得更紧,却已经颇有些神志不清了,口中仍道:“先帝,皇上!你们……害得臣妾好苦啊!”

    先前如此风华绝代的女人,竟落得此般境地。换做从前,宋吟秋大抵敷衍着安慰几句。

    但如今,她却不欲再参与这些是非纷扰。

    她在原地静了片刻,终是抽身,没走出两步,却听得身后赵太妃除了先前反复说的那几句,又说了些其他的话。

    她蓦地起了一身冷汗。

    “皇上!他是你的亲弟弟啊皇上!你的亲侄儿!”赵太妃呜呜哭了起来,“你还是殿下的时候,不是说一直保护弟弟吗?不是说要给秋儿也加封王侯?为何竟会落得此般田地?”

    她的语气忽地温柔起来:“皇上打小就爱吃臣妾做的莲子羹,还缠着姐姐也学着做了与你。自从做了皇帝,许多年不曾尝了——不知臣妾的手艺,可还合皇上的口味?”

    她喃喃道:“可是你做了皇上,喜欢吃什么,也不让旁人知晓了。不过……大抵是喜欢的吧。不然怎会吃下一整碗呢?”

    宋吟秋顿步,听她说完这些,却是又胡言乱语起来。

    不知为何,她兀地生出满心哀戚来——活在皇宫之中,哪怕母凭子贵有了依仗,却还是逃不过皇帝一句话定死生的命运,总还是孤寂的吧?

    身后传来压抑的哭声。她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那美稍纵即逝,最是脆弱。

    “小姐回来了。”那两个小宫女见她回来,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她们摸不准宋吟秋的身份,暂且便唤作小姐,也不算失了规矩。

    “小姐的衣帽都湿了,”其中一位从她手中接过伞,好生撑起来,忧心忡忡地道,“还是回东宫之中,换件衣服再逛着园子吧?”

    宋吟秋却道:“回去吧。”

    她说:“我有些累了。”

    她现在只想逃离当下的一切。权利,地位,功名——世间人追求的一切,到头来不过一场空。史书上留名的无非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短短几句话便概括了平生,可有又来叙写其间辛酸泪?

    不过满纸荒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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