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恋

    京城,皇帝寝宫。

    宋吟辰从东宫一路赶来,还未进门,便嗅到扑面而来的浓重药味。他不动声色地挥了衣袖,却未能够让那气味散去多少,但毕竟有下人在,只好就此作罢。

    “哎呀,太子殿下,您可总算是来了,”张桂隔着老远从殿里迎出来,脸上堆着笑也不是,哭丧着脸也不是,只道,“您快进去看看吧。”

    宋吟辰于是便见他脸色忽青忽白,颇有些可笑。他就着下人递来的铜盆净了手,一面走一面问道:“太医来瞧过了?”

    “瞧过了,”张桂道,“原说不过是风寒,但这几剂药下去,非但不见好,奴才瞧着皇上精神头是愈发不好。方又说气血运行不畅,怕是劳心力太过的缘故。”

    宋吟辰随意应了一声,经过外间时,见一群太医聚在一起会诊,见他来了急忙行礼,推了人出来对他道些什么。宋吟辰一抬手止住为首那人想要上前的意思,自进了里间,留下一群太医面面相觑。

    他掀了帘子往里间望,见一位嫔妃打扮的女子坐在床边,正一勺一勺给皇上喂着药。然而皇帝昏睡着没有意识,那药喂进半勺,就有半勺顺着嘴角流下,她又匆忙捏了手帕去擦。

    宋吟辰看不过,走上前去,从背后将皇帝掺了以来。他叠了几个枕头,好歹让皇帝靠在上边。

    他做完这些,才见那女人怔怔地看着他,隔了好半天才回过神,大抵是注意到他腰带的颜色,唤了一声“太子殿下”。

    “臣妾端着药碗,不便起身行礼,还望太子殿下恕罪。”她道。

    “无妨,免礼便是,”宋吟辰见她神色有些怪异,虽是后宫中的妃子,但不认得倒也正常,他问道,“儿臣久在京外,不知娘娘是哪宫小主?”

    那女人道:“臣妾是德妃。”

    哦,宋吟辰无声地想,三弟的生母。

    母后端着国母的仪度,是断然做不了此事。那么为着讨好皇帝,也只有后宫剩下的这些莺莺燕燕了。

    他见从外间来了个小太监,便状似随意地问道:“德妃娘娘,可是一直守在父皇身侧?娘娘贤惠,可是大夏的福分啊。”

    “太子谬赞了,”德妃垂下眼睫,神色安然,“能够陪伴陛下身侧,是臣妾的福分才是。”

    这倒很是识时务。

    宋吟辰不免有些惊讶,他本以为三皇子飞扬跋扈,处处与他针锋相对,其母亲想必也咄咄逼人。而他此时瞧着,德妃竟然是真秉得一副淡然的气度。

    他不由得重新暗自打量这位母凭子贵的妃子。她未施脂粉,打扮得并不如其它小主花枝招展,或许是位分使然,宫装并非时兴的模样,却是极好的料子,选的素雅的颜色,也别有一番风韵。

    他方想起这位德妃也是小门小户出身,比不得皇后高门贵女的傲气。不过是后来有了三皇子,方才母凭子贵,逐渐熬到了妃的位分。哪怕如此,在后宫中也素来不挑事,反倒听说她帮衬过一些不受宠的妃嫔。

    “皇后娘娘掌柜凤印,威慑六宫,臣妾不过身为妃子,自然只能在这些事情上帮衬,”她将药碗搁回小太监手中端的托盘上,道,“陛下突然龙体不适,太子殿下想必也是忧心的吧?”

    “自然,”宋吟辰颔首,道,“儿臣没什么志向,只盼着父皇身体康健,好让儿臣多偷些日子的闲头罢了。”

    德妃微微一愣,她转而笑了一笑,轻声道:“殿下能有这般少年人心性,臣妾甚是欣喜。今日与殿下偶然一见,臣妾想着,殿下也当多去皇后宫中走动。后宫本就在僻静处,现下皇帝事务繁忙,又龙体不安,久不踏足后宫。即便是皇后娘娘,想必也会挂念着殿下吧。”

    宋吟辰看她对自己的回避,想必是知道三皇子与他在前朝的针锋相对。她似乎确实不欲为着这些事与他起争执,没说几句便有告退之意。

    在后宫中熬得久了,又没有外面的亲族帮衬,想必都会多少有些与世无争的淡然气度吧。

    “殿下好生陪一陪皇上吧,”德妃起身,身上的不多的珠环安安静静,就像她本人一样,“臣妾先告退了。”

    宋吟辰随口差宫女送她一程,目送她出了房间,目光转而回道皇帝身上。

    昔日高高在上的人此刻睡得很不安稳,却仍旧皱着眉,似乎在梦中也被前朝诸多争端纷扰,不得安宁。

    太心急了,宋吟辰想。

    皇帝虽然就有体虚之相,但太医开的都是温和进补的方子。皇帝没有早先落下的病根,又正值春秋鼎盛之年,照着太医的方子吃,怎会反而越发体虚起来?

    既是有人下毒,而下的又是慢毒。他想不出此时会有谁愿意置身事中,三皇子与宋吟宣是两个不成事的,根本不足为惧,又何况他们也没有接触皇帝日常起居的路子。剩下的便只有他手下的人——但他此时方将太子的位置坐稳,还未太牢固,此时对皇帝下手,也不是什么值得赞誉的法子。

    无论是谁下的毒,在这个节骨眼上,都只能将这潭水搅得更浑。

    宋吟辰瞥见皇帝鬓角的白发,与嘴角残留的,方才德妃喂药留下的没擦净的药渣。

    父皇,他心道。

    记忆中闪过皇帝一次又一次在朝堂上,做出堪称残酷冷硬决定的神色。

    他位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也未曾见过群臣的神色。又或许,他将范围扩大,前朝连着后宫,也连着天下苍生,无数百姓。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又是你的哪一方仇家呢。

    ——————

    悬崖之上。

    西洋首领真正发现不对劲之时,一切都为时已晚。他被逼到无路可退,对宋吟秋怒目而视,嘴里快速说了什么。

    “他骂什么?”宋吟秋散漫地对靳云骁问道。

    “骂你……罢了,”靳云骁听了一会儿,他的西洋话毕竟也没有好到能够一字不漏翻译的程度,“他问你怎么能够背信弃义,出尔反尔。”

    “我有吗?”宋吟秋轻笑道,“你们的协议是与韩暮签的,自始至终我都没插手。不好意思,忘了告诉你——我不是韩暮手下臣。”

    那西洋人骂骂咧咧地又说了几句,靳云骁实在忍不了,他道:“你要留着他?我看不如扔下去。”

    他一面说着,一面探头往悬崖下看了看:“这个高度,就算会轻功也非死不可。”

    “不了,留着吧,”宋吟秋不假思索地道,“茶州那边我没让留人,蜀中……情况应该也差不多。总要留着人回去报信,再说……他们若都血溅大夏,我嫌脏。”

    靳云骁捕捉到她话中的一丝不对劲:“大夏?”

    “……至少目前还是,”宋吟秋无所谓地笑了笑,“我说过我对皇位不感兴趣……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不过顺口一说。以后的事谁又能知晓。”

    “我并不排斥与异族相交……前提是你们得将我们当作于他们地位同等的国家,而非试图侵占我国,恃强凌弱,”宋吟秋冷冷地道,“更何况……我要如何信背信弃义之人?”

    靳云骁照样翻译了。

    “他问你如何知晓他是背信弃义之人,”靳云骁听那西洋人骂了好些话,补充道,“他说,你才是。”

    “是么?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宋吟秋嗤笑一声,“想必贵国使者贵人多忘事,当日在北疆之事,可是忘得一干二净。”

    “还要多谢你们将荞麦带来,以及许多其它的作物,”她转过身,道,“我大夏地广物博,定能将贵国的馈赠,好好利用。”

    靳云骁疑惑地一歪头,方才宋吟秋说的那物什,他可从没有听说过,也不知该如何翻译。他甚至不知晓宋吟秋为何突然提起北疆,西洋人又给了什么“馈赠”。

    但他低头看时,那西洋人似乎只是听到几个关键的词汇,便瞬间领会了宋吟秋的意思。

    “你……狡诈的女人!……”

    靳云骁也懒得管这西洋人了,他交代手下严加看管,然后朝着宋吟秋走的方向追了过去。

    “扮猪吃虎,皇女殿下这手棋,走得可真是不错啊。”他道。

    换做往日,宋吟秋定当与他有好一番争吵。但此时,宋吟秋却只是轻声道:“是啊,亏得这一步好棋。”

    终于走到最后了吗?

    靳云骁站在她身后,见她身前是深不见底的一方深渊,山风拂过,撩起她飒爽束起的头发。她不知为何今日钗了步摇,珠翠摇晃,免不了一阵清脆悦耳的声响。

    她像一支将要翻飞的鸟。

    靳云骁不由得上前半步:“你……”

    “我没事,”宋吟秋偏过头,一笑,道,“是时候结束了。”

    靳云骁仍有不解,他见此处崖壁正对下去,是蜀中的方向,而并非来处的茶州。

    蜀中……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呢?

    正当此时,他却听得从身后而来的脚步声。

    那当是行军的靴子,踩在柔软的青草上。带着满身行路染上的山岚,和那个她终于记起来的,十余年前的约定。

    他停下的那一瞬间,宋吟秋似有所感,回身。

    “沈知弈,”她道,“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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