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守

    用纱布蒙着脸的侍卫端着药碗进进出出,临时腾出的帐子弥漫着浓郁的中草药味,仿佛周边的雪也被腌得入了味。

    沈知弈踩着雪地长靴一眼瞥过来,帐子门口有侍卫拿着笤帚扫雪,好歹是清出一条路来。进出人员皆行色匆匆,沈知弈认得军中医官,拦下他问道:

    “大夫看了?如何?”

    “哎哟,沈将军啊,”军医一大把年纪还在雪中奔波,看到沈知弈却先是急得跺了两下脚,从一旁药童提着的药箱最上层摸出一块纱布来递给他,“您可千万当心些吧。”

    沈知弈学着军医的样子,将纱布的两端系在脑后。隔着一层厚重的屏障,他的声音显得略有些闷:“多谢大夫关怀。里面发热的百姓和军士如何了?”

    “难说,”军医捋着胡子,眉目间神色有些焦急,他道,“这下能肯定就是时疫了。但这病与风寒症状几乎无二,只是发病的各个阶段的症状都要更严重些,一时间也只能先照着风寒的方子增增减减地治。”

    这显然不是沈知弈想听到的情况,他追问道:“患上时疫的军民,可有性命之忧?”

    军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唉,这也难说。这病让人发热,发热若是降下来了,倒也好说;若是降不下来,还能不能熬过这一遭,谁也不好说。”

    沈知弈目光凝重,他正欲说什么,却听身后又一声音道:“尽可放手去治。”

    他一愣,转头看时,身后竟是宋吟秋撑伞踩着雪过了来。她拥着暖和的狐裘,神色临危不乱,有种特有的安定人心的力量:“药材管够,你们尽可研制药方。若是还缺什么药材了,托人知会我,或者我的下属流木一声,我即可着人去最近的地方购置。”

    雪下得紧,呼呼的风声使她的声音不太清晰,但人却能感受到其中的坚定。

    “出了事我担着,你们尽可放手一试,”宋吟秋闷闷地咳了一声,“但北疆军民的性命,也就仰仗诸位了。”

    军医起先也是愣住了,他没想到豫王世子竟会亲自来这种时疫严重之地。他是第一次见宋吟秋,却并没有精力再被宋吟秋的容貌所吸引去注意力。短暂的不可置信过后,他同样被宋吟秋的话语所感染,他欲行礼,却被宋吟秋抢先一步预判,伸手在半空中扶了起来。

    他抬手,示意药童拣了一块纱布给宋吟秋,道:“情况特殊,殿下莫嫌弃,也蒙一块纱布吧。”

    “好,多谢大夫。”宋吟秋原本用狐裘的领子遮着下半张脸,这下又蒙了纱布,越发显得娇小。

    军医见宋吟秋实在坚决,只好拱了拱手道:“殿下重任,愧不敢当。但请殿下放心,我等定当集毕生所学,早日研制出药方。”

    “好,”宋吟秋点了点头,道,“那就辛苦你们这些日子了。”

    军医赶着去与其它大夫商量方子,与宋吟秋作别后急匆匆地走了。沈知弈见四下无人,方才有些着急地拽住她的袖子,道:“殿下怎么到这儿来了?流木呢?没跟着?”

    宋吟秋被他的动作吓得险些退了半步,但沈知弈无意识拽得有些紧,她挣了一下没挣脱,倒也没再理会,只是道:“流木将马车赶到一旁去听着……你这么急做什么?”

    沈知弈顺着她的目光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情急之下竟然拽着宋吟秋的袖子。他立马松开手,道:“抱歉,我并非有意轻慢殿下。”

    “知道你不是有意,”宋吟秋轻飘飘看了他一眼,隔着手套和衣袖反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把伞塞进他空着的手里,道,“你扶着我点。”

    沈知弈被迫举着伞,愣在原地:“殿下……”

    他低头打量送宋吟秋,这才瞧见她掩饰不住的疲态来。大抵她是时疫之中最不能慌的那个人,她若是怕了,北疆的民心大抵也就散了。

    沈知弈不由得放轻了声音:“殿下不该到这种地方来的,若是没留神染上时疫,这可怎么办才好?”

    “怎么,就你能来,我不能?”宋吟秋低低嗤笑一声,“你身为主将,不也在这里么?”

    沈知弈无言以对,他想说慰问病重军民这件事,主将或是世子,任谁来一个就够了。

    但在这种事上,他们一向没有足够的默契。

    沈知弈轻轻拍了拍她,道:“等流木回来吗?”

    “不等他了,”宋吟秋起身,将纱布裹紧了些,“能少一个人是一个人,我们进去。”

    “好。”

    沈知弈收伞打帘,微微弯腰跟在宋吟秋身后进了营帐。帐中有不少药童在忙活,有些士兵也跟在里边帮忙,他们中有人认出沈知弈和宋吟秋,惊讶地行礼道:

    “世子殿下,将军。”

    宋吟秋颔首以应,沈知弈摆手,示意他们各自去忙手中的事。

    营帐里炭火烧得很足,为着照顾病人,这里调用的都是上好的木炭,烟尘很少。但营帐中仍旧咳嗽声此起彼伏,混杂着偶尔有病人虚弱而嘶哑的说话声,一时间显得光景竟十分惨淡。

    宋吟秋经过一排地上临时铺就的床褥,军中实在匀不出多余的褥子,这些都是百姓从自己家里带的,有些褥子里的棉花已经几乎薄不可见。她沉默着,情绪忽地有些不受控制。

    沈知弈转头寻她,却瞥见她神色不对劲,连忙借故道:“殿下,这边气息不畅通,您还是随属下出去吧。”

    宋吟秋点头,几乎是一路被他护着出了营帐,来到另一间暂作缓冲之地的帐子。

    沈知弈护着她坐下,为她倒来一杯热茶,关切地道:“殿下可是有不适。”

    “……不打紧,”宋吟秋解下蒙在面上的纱布,“不过被热气熏了眼睛……”

    她兀地沉默了。

    “我有些害怕,”她说,“知弈,我不敢想。”

    她很罕见地直接叫了沈知弈的字,沈知弈沉默半晌,不知该如何反应。但宋吟秋也没期望他能有什么举动,她的脆弱不过外露片刻,说完这句话没有多已然收拾好慌乱。

    她的神色恢复往常的镇定,道:“让你见笑了。”

    “既然看过了,我也该回去了,你今日可有轮值?”宋吟秋起身往营帐外走,“早些回去,我忧心若是北狄知道了我们这边爆发时疫,怕是以为我们无暇应对,趁虚而入。这几日需得小心。”

    “殿下。”沈知弈却忽然拉住了她。

    “嗯?”宋吟秋疑惑地回头,这让她与沈知弈的距离突然拉近,她看到他赤澄眼眸中倒映着的自己。

    “……我在。”他说。

    “我一直在。”

    ——————

    沈知弈守在主帐之内,帐外是深色的夜幕。他垂眸盯着面前模拟战事的沙盘,想起宋吟秋虽然对战事不甚了解,但沈知弈有时却不得不承认,她的直觉一向都非常准。

    狄人半夜偷袭西北营地,周长青接到战报,当机立断与霍勇一同前往西北方向,勉强挡住了狄人的攻势。原先资历最老的副将在来势凶猛的时疫中突发高热,终于撑不住倒下,被送至后方,紧接着一大批将职纷纷高热不退,能够继续坐镇军中的,竟所剩无几。

    沈知弈在这惨淡的局面中独自接守东北,眼下时疫横行,营中军士几乎病倒一半,西北情况焦灼,大量调兵,东北营区可用之兵少之又少。沈知弈接下这盘烂局之时,甚至疑心自己是否已到了孤军奋战的地步。

    “将军,”传令兵匆匆跑进主帐,语速飞快地道,“西北快要撑不住了,请求调兵……”

    “不调,”沈知弈听他说完,面无表情地道,“给我死守。”

    “是。”

    传令兵也来不及细问原因,忙不迭出了营帐换了一匹马立刻又奔走了。

    沈知弈用力地闭了一下眼,西北有周长青,他定也清楚,营中已没多少兵可用了。

    数月前的他们也定想不到战事竟会发展到如此境地。皇帝远在京中,这会儿恐怕是连北疆时疫一事都不知晓,更别提调兵。

    除了死守,还有什么办法?

    沈知弈自花纹古朴的剑鞘抽出利剑,对着烛光细细擦拭,从剑柄到剑身。

    数日厮杀过去,剑刃仍旧锋锐得惊人,映出摇曳的昏黄烛火。

    他对着沙盘上散落的双色小旗,执起靠南边的一面,却迟迟无法判断落下的方位。他对着混乱不堪的局面沉思,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没过多久,又一士兵忽地冲进了帐子,隔着老远喊道:

    “将军!敌袭!”

    “知道了,牵马!”沈知弈瞬间放下棋子,伸手揽过一旁的头盔,就要大步迈出营帐。

    正当此时,却听又一马蹄声飞速靠近。足足没到大腿的雪地里,传令兵从马背上再也支撑不住滚落下来。他呸了一口雪,嘶哑地吼道:

    “将军!周将军说,西北边,快要守不住了!”

    沈知弈蓦地回身,死死盯着地上喘着粗气的兵卫。他艰难地抬头向西北方向望去,东方天将白,反倒衬着西边越发沉入深不见底的夜。

    西北营地之后,是豫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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