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坠

    沈知弈宽慰道:“殿下不必过度忧虑,保重贵体才是。”

    “话是如此,你们一个二个都这样劝我,但这仗却打得一日比一日艰难,”宋吟秋摇了摇头,道,“天大寒,我心不安呐。”

    自从沈知弈率人烧掉了北狄一营的粮草,北疆虽面上不说,但两军交锋数日,从蛛丝马迹倒也可推断出他们正为了粮食发愁。

    看来那西洋人,也不一定是真心诚意的盟友。

    若要吞并领土,何不与大夏合作,先将北狄拆吞入腹?

    只怕大夏地广物博,与大夏合作对付北狄不过与虎谋皮,此等荒唐举动断断不会发生在狡猾的西洋人身上。

    战事陷入僵持阶段,北疆有足够的底气,北狄却缺粮,却反倒多了破釜沉舟的士气。这不是宋吟秋想要看到的。

    尽管营中有多年经验的兵将皆言,照此势发展下去,北狄断然赢不了北疆,不过撑着一口气不退兵罢了。

    “这样下去不行,一直拖着像什么样子,有损我大夏气度,”宋吟秋不同意这一说法,“常年耗着,保不准放松了警惕,大意失荆州。再者,战争终归是劳民伤财的事,大家心里也都不痛快。”

    沈知弈思考了一会儿,道:“那殿下如何想?”

    “我又何尝能清楚,”宋吟秋轻叹着摇了摇头,“说到底我们没有谈判的筹码。皇帝根本没有把北狄当作一个平等的国家来对待,你不觉得他对北狄的态度像是对下人吗?”

    偶尔纵容胡闹,尽兴的时候甚至自己受点小亏也无所谓,撑着自以为所谓的脸面,其实不过一点点被掏空血肉成废茧。

    不见棺材不落泪罢了。

    宋吟秋无心理会皇帝,却身处局中,只能尽力发挥一枚棋子的作用,在已经定好的格子内将自己护起来。

    “要等一个时机。”她用银勺轻轻拨着茶盏里的红枣。红枣上下翻涌,好像一潭凝固的血色。

    ——————

    沈知弈回军营接替了上一位将军的轮值。二人打了个照面,颔首算是打过招呼,战况都记在簿上,沈知弈一边往手上绑着臂缚,一边偏头看桌上摊开的记录。

    “辰时三刻,北狄轻骑小队躲过‘鹰眼’,从东北方向突袭。军士阿山率先惊醒,喊醒诸军士奋起反击,记功……”

    “阿山?”沈知弈口中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有名却无姓,甚是奇怪。他随后问旁边的亲卫道,“是汉人?”

    “不完全算,”亲卫皱了下眉头,直言道,“长着一副狄人模样。”

    沈知弈了然,本想就此略过,却突然起了兴趣,对亲卫道:“他多大?”

    “十六岁有余,”亲卫答道,“狄人的年龄难辨,但登记的名册上是这样写的,他看着年纪也不大。”

    年纪不大,狄人面孔,卡准时机立了战功,发现了连“鹰眼”都没能发现的敌情。

    沈知弈自己便是以军功晋升。在他刚受人算计从文臣堆里乍入军营时,便曾为了赢下一场难以赢下的仗而亲自充任斥候。多年来他的擅长的战术手段仍以隐藏和伪装为主,也正因如此,他才知晓这军功的蹊跷之处。

    “带他来见我。”

    “是。”亲卫不明所以,但仍去了。

    沈知弈坐在主位看战报,面前摆着北疆之北的地图。他捏起一把沙子洒在交战地东北处的缝隙里,本欲在此处插一道小旗,却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把小旗往南边多移了些。

    “将军,人带到了。”雪厚吸声,亲卫在营帐外扯着嗓子喊。夹杂着炭火燃烧的噼啪声,沈知弈的声音穿过厚重的屏障:

    “让他进来。”

    “是。”

    亲卫回复完沈知弈,复转头看向身侧的少年。

    少年身量修长,生得壮硕。眉眼浓丽得一看就不像是汉人,头发一绺一绺变成细细的小辫垂在脑后,这是北狄男人常有的发型。在北疆,只有爱美的姑娘才会这样编头发。

    但他的户籍清白,的确是汉人无疑。

    亲卫得微微仰头才能直视阿山的眼睛。少年人方在睡觉,大抵是早上累得狠了,这会儿趁着没事儿补补觉。亲卫考虑了一会儿,觉得还是将军的命令更重要,便硬生生将少年喊醒了。

    他的眼睛里隐约有血色。

    亲卫见惯了战场上的血肉模糊,自以为不会被一双眼睛吓到,但他被少年盯着看,莫名有些不大舒服。

    他定下心神,低声对少年嘱咐道:“待会儿见了将军不要紧张,将军问什么,你如实回答就行了啊……”

    阿山斜睨他一眼,没听他后面再说什么,径直掀开帘帐进去了。

    营帐里可比外边暖和上不少。他被亲卫叫醒后只披了件外衣便匆匆赶来,一路上撑着伞,却也防不住大雪。他方才没留意一脚踩进了深雪里,这会儿环境骤然回暖,冻僵的手脚方觉出些寒意。

    沈知弈从地图上移开目光,瞥见进门后有些不知所措的阿山。他目光飘忽,不知在想些什么,甚至连行礼都忘了。

    沈知弈见他尚且年青,大抵军籍册上的年龄并未作假。他也不计较少年人的失礼,只温声道:

    “你便是阿山?”

    阿山回过神,点了点头。

    “那边冷,你上前来。”沈知弈对他招手,待少年走得近了,他方觉得有些眼熟。

    但他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少年。大抵是种族不同,汉人看狄人,总觉得都长相相近,沈知弈回忆了一会儿,没找到个具体的人来,索性先应对眼前的场面。

    他甚少面对少年人。他其实比阿山大不了几岁,但他像阿山这个年纪时,大抵已经破格考过科举,在地方衙门上任职了。北疆教育落后,战事却不少。这样大的少年参军,也是常有的事。

    “你的父母可有人不是汉人?”沈知弈问道。

    阿山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话,微微带些北疆口音,他的北疆官话甚至比沈知弈说得还要标准。

    他道:“不知道。”

    他像是偏头想了一下措辞:“应该是吧,我没爹娘。”

    沈知弈默然,交战地附近,生下来便成了孤儿的孩子也是常有的。这些孤儿中,运气好的,长得像汉人又身体康健的,被临近村镇的百姓捡了回去养着;运气不好的,活脱脱一副狄人模样,不是被狼捡了去便是冻死在荒郊野外,唯有少数靠着善心百姓的接济活下来。

    这阿山生得壮硕,不像是从小便营养不良的。他又是哪一种例外呢?

    “起初,村里的一对老夫妻见我可怜,便给口饭吃,”似乎看出了沈知弈的疑虑,阿山主动道,“后来他们死了,我便自己生活了。”

    沈知弈挑不出差池来,或许对这番经历再作任何评价都会显得冒犯。他不动声色地把话题绕回了战事上,问道:

    “听说今日早上,是你率先发现了狄人的偷袭?”

    “是,是我,”阿山顿了顿,道,“我当时正在睡觉,突然听到有雪坠下的声音。我从梦中惊醒过来,听见了马蹄声。但军号没有响,我越想越不对劲,就赶紧把我们队的长官叫醒了。”

    “雪坠下的声音?”沈知弈追问道。

    “是……将军没听过吧?”阿山突然扬起脸,说起雪,他似乎有些骄傲,“将军不在北疆长大,没见过雪崩吧。北狄人的战马跑在雪上,马蹄声都被雪埋掉了,但经过时旁边的小山丘却会掉雪,簌簌的。”

    沈知弈着实没听过这种说法。他半眯起眼,又问道:“鹰眼都没能发现的事,你却能听见?”

    “‘鹰眼’?鹰的眼睛么?下了雪白茫茫的一片,单用眼睛看顶什么用。大夏人的耳朵可不及我们,”阿山得意地道,沈知弈从他的眼中看到少年人独有的飞扬神色,“北狄逐水草而居,伴着牛羊生活。牛羊有灵,也需要不断地转场吃草,我们人看不见的地方,牛羊就是我们的眼睛。它们能听到雪落、听到乌云散去,久而久之,我们便也能。”

    沈知弈盯着他的眼睛。

    阿山的心跳忽然漏了半拍,他惊觉自己的口误,但眼下,容不得他为了曾经的疏忽懊恼。

    “你们?”

    “……我有北狄血统,”阿山顶住压力,强撑着道,“北狄人的身体比大夏要强壮,其中也包括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眼和耳。”

    他补充道:“将军若不信,可在北疆随意找几个有狄人血统的汉人来,多半都比汉人耳聪目明。”

    沈知弈打量他良久,阿山近乎觉得自己喘不上气来。

    他感到荒谬。

    “你很聪明。”但沈知弈最终只是道,他在军中不常笑,此时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却得心应手。

    阿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了一层。

    他怀疑我了,他想。

    “军中正需要你这样的少年,”然而沈知弈只是走下主位,拍了拍他的肩,“你方才说你是被一对汉人夫妻养大的。汉人向来注重故乡的血脉传承,你可有狄语名字?”

    阿山喉结滑动。

    “阿古拉,”他道,“他们都叫我阿古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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