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好

    忙月之初,地里第一批荞麦结穗成熟,整个北疆临时农务司都异常欢喜。清晨的草叶坠着轻盈的露水,宋吟秋挽着裤腿下地,亲手割下第一把沉甸甸的穗子,引起众人一阵互相道贺“恭喜”的庆祝声。

    荞麦收货后的加工工作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宋吟秋雇了专门的工人,将荞麦磨成面粉做成面点。荞麦点心以其绵软清香味道与口感很快在市场一售而空,每日出炉的速度赶不上群众的购买速度;与此同时,荞麦未能完全成熟的籽粒与秸秆、茎叶也得到充分利用,农务司将其打碎后混进家养禽畜的饲料中,一段时间后畜类的肉质、禽类产蛋的质量与二者的健康程度都得到显著的提升。

    临时农务司难得强制性放了假,宋吟秋在衙门里设宴,菜式都是大夏各地的特色。农务司的人员原本多是天南海北聚集至北疆常居的农民,拖家带口的,席间聊农务、拉家常本是其乐融融,吃着家乡的菜肴更是喜不自胜。

    与民共宴没有宫廷中那么多繁杂的祝酒规矩与礼仪,宋吟秋难得在宴席上闲下来,坐在主位百无聊赖地转着指尖酒杯。

    忽然流莺凑过来倒酒,低声道:“殿下,沈将军来了。”

    宋吟秋正想说请进来,流木已经带着沈知弈入宴了。

    宋吟秋哑然失笑。沈知弈来的低调,席间觥筹交错,没什么人看见他。流木似乎原是想为他安排一个靠前的位置,但沈知弈摆手,示意在最末加一个就好。

    宋吟秋的目光飘忽,最后定在沈知弈身上,看他菜没吃几口,却已端着酒杯起身。

    他们之间的距离随着沈知弈的靠近而不断缩短,最终定在三尺远的位置。

    他仰头,对上宋吟秋微微俯视的眼。

    不知为何,若是沈知弈敬酒,宋吟秋却觉得有几分意思。

    “沈大人,”宋吟秋起身,嘴角噙着笑,不自觉放轻了声音,“别来无恙。”

    沈知弈喉结动了一下,他道:“殿下,微臣……”

    “是我该多谢你,”宋吟秋走下台阶,亲自为他斟酒,“万般种种,我无以为报。”

    沈知弈短暂而用力地闭了一下眼,杯中酒液摇晃见底,是北疆少见的清酒。

    “今后还需多仰仗沈将军,”宋吟秋举杯,率先一饮而尽,“合作愉快。”

    沈知弈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很复杂,但他再度抬眼,眸中情绪深不见底。

    “殿下抬爱。”

    辛辣的酒液在喉间炸开,他们的交谈淹没在宴席的嘈杂中,显得那样微不足道。

    ——————

    芳草连天。

    宋吟秋一勒缰绳,马儿前蹄扬起,发出一声嘶鸣,紧跟着停在了沈知弈的马后。看马的牧民只知这二人是老板特意嘱咐过好生招待的贵客,气度非凡,却也不知他们的真实身份。

    沈知弈绕过马匹来扶她,宋吟秋本已单手撑着马背,做了一个翻身下马的动作,半道却兀地改了方向,另一只手交到沈知弈手里。

    “二位贵客这边儿请。”看马的小童牵着两匹马下去了,留下一匹老马,宋吟秋看这还是上一次他们来这儿时雇的那一匹。老马似乎认出了他们,亲热地蹭着宋吟秋的手背。

    马车早已备好,宋吟秋掀帘入车,见挂饰满车,软垫绫罗,都是上好的配置。

    “早听说二位贵客要来,我们老板一早就备下了,”牧民笑眯眯地道,“二位可是要去集市?”

    “不用跟着了,我们独自转转。”沈知弈知他意思,闻言回绝道。

    “哎,好,好,”牧民似乎有些失望,但仍强撑着笑意,“二位慢走。”

    马蹄哒哒踏在熟土铺置的地面上,不再是先前颠簸。几月的时间过去,沈知弈早令人修缮的路面都已完成了熟土填平与地砖的铺置。至于北疆与北狄交界处这一片界定不明、被理所当然当作互市聚集地的位置,被大片连绵的草坪覆盖,铺地砖工程浩大,且难免对周遭生灵造成影响。

    宋吟秋思来想去,与现有的互市组织者合作,投资填制了一条熟土路面来。

    她以此为筹码,趁机提出减少商铺入场费的要求,与组织者进行了几次谈判,最终双方终于以一个较为合理的价格成交,宋吟秋也因此成为私下违法互市的第二管理者——尽管用的并非真实身份。

    “真正的互市定要跟北狄那边商谈,”宋吟秋是这样解释的,“但提前掌握民间私下组织的互市也是完全接管的前提准备,我们当前还没有足够的筹码与北狄谈判,而这件事毕竟不是我一个代行父职的世子能决定的。至于皇上那边,反正也不管咱们,就等京中发现再说咯,先斩后奏吧。”

    “时机未到。”她沉思道。

    沈知弈一向支持她的所有决定,造成的后果就是,几乎把自己的全部身家都赔进了宋吟秋的各项投资里。

    全身四个荷包一样重的宋吟秋心算了一下她给沈知弈打的欠条。沈知弈大抵是平日里过得节俭,虽然官位不高,仍是存了好些钱——虽然对于宋吟秋的私库来说,不过九牛一毛。

    但考虑到宋吟秋的大部分投资都还没没能有所回报,她目前仍是处于还不起钱的状态。

    她于是玩笑道:“还不清了。”

    沈知弈当时正执笔写公文,闻言落下最后一道凌厉的笔锋。

    他没说话,只是抬头望向宋吟秋。夕阳西下,她坐在光晕的罅隙里,扑闪的眼睫染成淡金色,青丝滑落,美得仿若一幅画。

    然而下一刻,画中人动,她转眼,遇见红尘浮华。

    “如果我们与北狄不开战,你会……一直留在这里吗?”

    宋吟秋一怔。

    不只是她,就连沈知弈自己也没想过这样的问题会脱口而出,他说完便后悔了。

    这无异于打破一场浮生大梦。

    谁知宋吟秋开口,道:“你希望我留在这里吗?”

    她笑了一下:“其实对我而言,哪里都一样吧。为臣子的,不都是闻天子令而动吗?”

    “我只是,”她的眸中倒映着无垠的草原,声音渐低下去,“只是有些眷恋草原的风。”

    和这里的人。

    她在心里补充道。

    互市如愿发展得很好,由于商铺租金降低,连带着商品价格也低了不少。宋吟秋上回买的东西多了,再加上最近手头紧,便没再买太多东西,只在人群中转悠。她瞧着人流量比上次多了不少,店小二那边算账也是算盘珠子拨得恨不得飞起来,结账的人就没断过。

    “二位今天来看到的呀,人可还不算是最多的,”出集市的时候,牧民跟在他们身后谄媚地笑着,“隔不了多少日子,就要立秋啦,立秋之后不久可不就入冬了吗?北狄那边冬天又长又冷,少不了要来互市采购,到时候才叫热闹呢,而北疆这边的商人呀,又能赚够备年货的钱咯。”

    “年关,往年每到这时朝廷便会向北疆调粮,”宋吟秋走出好远,忽地问道,“北疆地处偏南,尚且如此。北狄岂非每一年都有人熬不过寒冬,所以才迫不得已不断向南拓展疆土?”

    沈知弈无言地望着她。

    但他最终叹了口气,道:“若是北狄南推,北疆百姓势必流离失所。”

    宋吟秋勉强一笑,道:“我知道。”

    自古以来民族之间的战争,只有一方有资格获得生存的权利。

    “我只是想,从前只觉京城寒冬漫漫,殊不知北疆冬日长达数月之久。好在冬天来临之前,我们仍有法子应对,”宋吟秋已然收整情绪,她思索道,“先前我们低价卖出了一批荞麦良种,又从户部的拨款里抽调了一部分,用来奖励种植荞麦和其它新引进作物的农户,目前就整个北疆而言,荞麦等新进高产量作物的种植已成规模。”

    “想必冬日之前丰收,能够减轻好些缺粮的压力,”宋吟秋一方面微定下心神,却又忧心忡忡地道,“荞麦虽产量高,但种植过程耗水量也太大了。”

    “是,”沈知弈道,“好在殿下提前吩咐各家各户都趁着雨季备了水,又推广了省水的灌溉方法和多种作物同时经营的模式。当下民间用水基本能够得到满足。”

    宋吟秋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听说民间的说书先生又改了话本,将殿下近些日子的作为也编进了戏文,”沈知弈似乎真诚地提议道,“殿下素来爱戏文,可要寻个馆子听上一听?”

    “……算了吧。”宋吟秋一想到说书馆子,脑海里就浮现起上一次的尴尬情形来。她至今没有勇气去听那段“断袖之谊”的话本。

    而她既然没听过,那便不知全貌,合该不予置评。更何况不过民间闲谈,真当件正经事去处理免不了落下诟病。她思来想去,只权当不知道这件事,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了。

    马蹄声有规律地渐行渐远,沈知弈还在追问道:

    “殿下当真不听?”

    “……不听!你爱听你自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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