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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帘栊何处院一

    过了几日,滴翠阁收拾好了,这阁楼掩映在重重碧竹之中,阁前是曲折回廊,大丛大丛的紫藤缠绕其中,阁后是极大的荷塘,此时只余残叶,仍是一碧无涯,阁内陈设清雅精致非常。凭栏四顾,入目皆是深深浅浅的绿,清雅出尘,亦有几分幽深,阿紫见了倒是很喜欢。

    阿紫搬至滴翠阁,阮母见阿紫身边只有云屏一人,便将桂嬷嬷指了过去,又拨了身边两个大丫鬟蕙兰、芷兰,叶夫人将其余丫鬟、婆子配齐了,一应使用,皆有服侍。

    至此,阿紫在滴翠阁中逍遥度日,每日三餐跟着阮母用,饭罢,或与阮母说话解闷儿,或与阮叶姊妹们一起下棋顽笑,或结伴在园子里流连赏玩,或独自在闺中凝思读书。

    这日阿紫正在书房中读书习字,她到阮家后才知道家中的姑娘个个都知文通墨,满腹书香自不必说,连一向飞扬跳脱的阮柔儿也写得一手秀丽之极的小楷。相形之下阿紫不觉有些脸红,便央着阮柔儿求教,阮柔儿难得有机会指点别人,见此兴高采烈,在自己书房挑了不少基础的诗词、字帖、书本子送来。阿紫犹嫌不足,又跑去劫走许多书本,如今这书房的书大多都是从阮柔儿那儿卷来的。

    阮柔儿哭笑不得,无奈道:“读书并非要那奇巧、生僻的才好,学问也得一步步来,先把这些本读熟、读通了,将底子打好,方可看下一层。要是混杂来看,就顾此失彼,半通不通啦。”

    有人指引就是不一样,阿紫自觉日有所得,越发劲头十足。因此很被阮柔儿笑话了一阵道:“见天钻进书堆里去,都快成呆子啦。”阮母听说也心疼,道:“何苦自寻烦恼,女儿家针葉方是正途,读书不过是平日消遣罢了,有张有弛才是,一味用功反而不美。”说过几次,阿紫才松散了些。

    芷兰进来道:“二姑娘下帖子给姑娘。”阿紫接过一看,笑道:“不就是请我去她那喝茶么,弄得这么正式作甚?”说着,带着云屏去了。

    阮柔儿所住名撷香斋,乃园中一处难得的佳境,四周广种琪花异草,宝相、蔷薇、月季、千丝牡丹、贡菊、金银藤、玉兰、萱草、金边瑞香,各色香花香草,苍藤异蔓,斋中暗香四溢,蚊虫绝迹。叶珠珠来了之后,也住在这里。

    阿紫到了撷香斋,却见叶珠珠和阮柔儿已在丹桂红枫下摆好了几案,阮月莜阮云莜坐在一边,拿着珠兰、瑞香等穿花球,阮柔儿身边的大丫鬟凝香、盈袖在一旁扇风烧水。

    阿紫笑道:“今日人来的到齐。”阮柔儿一边让座,一边笑道:“都是我下帖子请来的,叶姊姊这次带来些武夷岩茶,是进上的东西,可金贵着呢。孝敬了太太、老太太还剩下些,现天气渐热啦,因此将大家请来尝尝鲜、消消暑。”阿紫道:“那我可算有口福啦,柔儿你懂的真多。”说着,叶珠珠带来的东篱走过来铺上锦垫,阿紫落座。

    阮月莜接口道:“别的倒也罢了,二妹妹可是个雅人,这些茶呀花呀最拿手啦。”阿紫来此也有一段时日了,知道阮月莜自恃才貌,自命清高,而阮柔儿虽是活泼可喜,但身为谪女,骨子里也十分傲气,两人甚是不对盘,因阮家庭训甚严,不曾摆到面上来。而叶珠珠娴静大方,人缘极佳,自老夫人、夫人到丫鬟、婆子,罕见不喜欢她的。至于阮云莜,年纪尚幼,有些懵懵懂懂,平日里和阮月莜走的近些。

    阮柔儿听了,挑眉道:“什么雅不雅的,我倒不知道,这奉茶倒水,不过是日常持家琐事罢了,女儿家都会的。大姊姊将来是要作才女的,不熟这些,也未可知。”

    阮月莜冷笑道:“我笨嘴拙舌的,拿什么和人比呢。又会写,又会算,又会说,又会笑,还当起了先生,教导起别人来了,巴巴的送书过去,书房都给卷空了,罢,罢,罢,我为那些书本子一哭。”

    阿紫听了也冷笑道:“我原是乡野僻地来的,不比各位姊妹知书达礼,难得有人愿意指点,也是看在亲戚情分上,却是我的不是了,惹得那些书本明珠暗投。”阮月莜自悔失言,本是嘲阮柔儿的,却嘲着了阿紫。她低头吃茶,不说话了。

    叶珠珠见状笑道:“瞧你们一个个横眉怒眼的,真恼了不成?大家都是姊妹,有些磕磕碰碰的,笑一笑就过去了,哪有当真的?今日这样聚在一起,说说笑笑的,以为没甚么,日后各自天南地北的,欲见一面也不可得。在家里闹归闹,可一走出去,大家都是亲戚,同气连枝,将来有什么不顺、麻烦,也有人扶持。”一席话,说得众人垂首吃茶,暗暗点头。

    这时,凝香舒手从银瓶中取出岩茶,碾碎分放,盈袖聆神听声,冲水点茶,汤色明澈,碧绿如玉,最妙的是还带着浓郁的花香,饮时甘馨可口,几人细细品论,称赞不已。

    几位姑娘一边吃茶,一边猜枚拆字,阮月莜赢得最多,她才学尽有,难怪自视甚高。叶珠珠道:“今日大家聚这,玩得开心,便在这用饭罢。”众人都说好,阮月莜身边的霞绡去回老太太,东篱去传话,将几位姑娘的饭都摆在撷香斋。

    不一会儿,几个小丫鬟端着食盒来了,盈袖接过摆好,先是一大钵老鸭汤,挑的是七斤重的老鸭,足足熬了四个时辰,又加了火腿、香菇、粉丝吊味,凝香撇去少许浮油,给每位姑娘盛了一碗,阿紫尝了尝,甚是清爽可口。

    接着又有茶香乳鸽、炒蟹粉、醋呛白崧、白玉豆腐、荷叶粉蒸肉、清蒸太湖刀鱼,还有一碟炸好的鹌鹑和一大碗八珍饭。凝香笑道:“这鹌鹑是叶姑娘特地带来的,老夫人吃了也说好,说是送粥对味儿。”叶珠珠也笑道:“我见老太太爱吃那野鸡丁子,便带了几笼鹌鹑过来,不过图个新鲜,谁知竟合了老太太的胃口,现在厨房养着,什么时候想吃都行。”

    众人举筷,粉蒸肉看着腻,其实入口即化,又带着荷叶清香;白菘搁了醋,微酸微甜,正好解腻;白玉豆腐中间填了虾仁、火腿、鸡丁、芋头,清香满溢;那鹌鹑炸得极好,滋味脆美,且又入味;余菜也十分可口。阿紫喝了半碗汤,各色菜都拣了些,又吃了一碗八珍饭。阮月莜喝了汤,吃了半只鹌鹑就不要了,一旁霞绡劝着,又尝了块豆腐。阮云莜拿汤泡饭,吃了一点就不吃了,挑了一只鹌鹑啃着;阮柔儿叶珠珠各拨了些菜,也吃了小半碗饭。

    饭罢,阮柔儿令将菜果散下去,分给众丫鬟们吃。阮月莜将穿好的花球送了几位姑娘一人一个,众人略坐一坐,便都散了。

    回去之后,阿紫见芷兰不断的揉着手臂,便问道:“怎么啦?”芷兰笑道:“姑娘不知道,这滴翠阁清净是清净,但那荷塘、竹林,一到夏日,小虫儿特别多,最是可恶,咬一口能痒上大半天呢。”云屏细看了看,果见一个红色小疙瘩,便道:“没事,我也被咬了几回呢,以后点上香就好了。”

    芷兰道:“成天白夜的点,多少才够啊?领回来那些,先紧着姑娘房里、书房,剩下也没多少。”阿紫道:“我也不爱点这些,你们拿去分了罢。”阿紫身蕴寒气,飞蚊虫蚁均不能近身。

    一旁桂嬷嬷听了道:“真是孩子话!这可不成,我倒有个主意,现撷香斋那边香花极多,你们去采些来,晒干了作成香囊,戴在身上就不怕了。” 芷兰笑道:“这样好,我这就去。”

    当下采了来,在角落晒着,桂嬷嬷挑好面料,分给丫鬟们,又给云屏一份,让她自己做过香囊。云屏面红耳赤,她虽也会些针线,那只是缝缝补补的粗糙活计,哪弄得来这个,吞吞吐吐的说了。桂嬷嬷大惊失色,道:“难道姑娘也不会?”当即拉着两人开始教导,阿紫不耐烦听这个,借口看书跑到了书房,留下云屏愁眉苦脸的在那听着什么‘分线’‘描红’‘劈线’。

    过了几天,众人的香囊都做好了,填上满满的干花儿,桂嬷嬷还特意多做了几个,给阿紫换着带。只有云屏仍是忙不清,阿紫把自己那个花球给了她,挂在床边,倒也没甚么虫蚁。桂嬷嬷絮絮叨叨,叮嘱云屏继续下功夫。

    一日,阿紫沿着荷塘漫步。走至一处,细柳如云,清茵遍地,塘中荷叶亭亭如盖,数支花苞儿打着卷儿,叶下几条五色锦鲤冒出头来。阿紫一时兴起,取出一块梅花香饼,一点一点辬碎了喂那鱼,不仅引来十几条各色锦鲤张口抢食,还有两只野鸭子欢叫着扑腾。霎那间,水面上水花飞散,如同开锅一般,实在有趣。阿紫看得乐不可支。

    这时,小道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阿紫偏过头,正看到一位儒雅的青年士子走过来。四目相对,那士子愕然呆立,张口结舌,眼睛瞪得老大,路也忘了走,手足都定在那里了。

    阿紫背过身,轻声责道:“谁家子弟,目光灼灼似贼!”那士子深吸一口气,勉力回过神来,长揖道:“寒园小榭,得玉趾亲临,草木亦沾辉矣。在下扬州阮赣阮果毅,方才一时忘情,唐突西子,乞望恕罪。”阿紫转过身,秋水盈盈,微嗔道:“何坦坦如此,无一惭色?”

    阮果毅大笑道:“姑娘这般天人绝色,任是铁打的罗汉,铜铸的菩萨,也要化了,何况小生正值年少,知好色慕少艾,又怎会无动于衷?阮某不才,但也心口如一,风光月霁,并无半点亵渎的念头,何愧之有?”阿紫见状,以袖掩口,似笑非笑,道:“原是个狂生•••••阮表兄,闻名已久,有幸识荆。”阮果毅一愣,呐呐道:“这••••姑娘••••听说过••••”

    阿紫忍不住又笑,阮果毅双眼发直,又成了呆头鹅。阿紫方欲开口,小道上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书童背着书袋,手捧墨盒,一路小跑着过来,喊道:“公子,公子,你等等我呀。”阿紫见了道:“我可该走啦。”说着翩然转身,消失在柳林深处。

    阮果毅只来得及说一句:“姑娘!稍等!”眼前已无一人。他上前几步查看,前方细柳密织,枝干横斜,并无道路,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呢?阮果毅惘然四顾,茫然若失,只觉似幻似真,如梦如仙。

    这时,书童点染已至身前,道:“公子,你走得可真快,我好容易赶上了。要是那些嬷嬷见我一人在园子里,又该说我了。” 阮果毅哼了一声,怒道:“有你跑成这样的麽?活像后面有鬼追着似的!也不肯好好走路,半点仪态都没有!”说着,板着脸走了,点染给训得懵了,唯唯诺诺,忙跟了上去。

    阮果毅回到院落,房中的大丫鬟烟罗、新晴,忙迎上来服侍,其余小丫鬟打水的打水,倒茶的倒茶。阮果毅推说倦了,闷闷的躺在床上,烟罗下了帐子,领着众人退了出去。

    阮果毅独自躺着,心中想着方才遇到的伊人,她可真美啊,塘边弄影时,半偏的俏脸上,明暗交错,难描难画,口角微微翘起,噙着尚未消散的笑意;言谈对答时,狡黠灵动的妙目,宝光流转,似要滴出水来;言笑晏晏时的飞扬明快,轻颦浅笑时的纤柔文秀;还有离去时,宛然惊鸿的身影,衣带当风,翩然若仙。

    这样清莹韵雅的女子,来无影,去无踪,人耶?仙耶?唔••••她还说闻名已久,又叫我表兄,难道是亲戚?不••••不可能,从没听说过哪家亲戚有这样的女子,且又那么神秘•••••唉!胡思乱想着,阮果毅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却说阿紫回来滴翠阁不久,便往阮母处请安,因阮母说道:“如今这天热了,大日头底下走来,着了暑气,吃东西也没滋味了。”故众姊妹中午都在自己房里用饭,晚上再聚在阮母院里。

    路上遇着阮柔儿叶珠珠,三人一起同往。到了阮母房里,却见阮母笑容满面,阮柔儿笑道:“老太太今日怎么这样高兴?”阮母笑道:“你还不知么?你哥哥今日回来了。”阮柔儿大喜道:“大哥哥回来啦!”阮母道:“可不是,刚才进来请了安,我叫他先歇着去了。”阮柔儿瞧着叶珠珠笑,叶珠珠脸一红,偏过头喝茶了。

    阮母又笑对阿紫道:“我就这一个孙子,人也上进,前年已进了学,现拜王至中先生为师,在白鹭学院读书,难得回来。我们这也不必太顾忌,你们表兄表妹的,见一面也好。”阿紫含笑应了。众人又说起阮果毅不少趣事,阮母越发高兴,房中一片欢声笑语。

    一时众姊妹陆续来了,菜也齐了,叶夫人令摆饭。阿紫偷眼一窥,席上比往常又丰盛不少,皆是夏日可吃的上等佳肴。如枇杷鸭、芥蓝青鱼球、西瓜鸡、核桃豆腐丸、蟹粉鱼翅、雪花鲫鱼羹、净拌苜蓿芽等。

    阮家乃诗书簪礼之家,饮食讲究之极。汤定要慢火熬上三个时辰才能上桌,菜蔬只吃当日新鲜的,鱼虾离水便弃之不要。阮家女儿更是娇养,攒雪烹茶、青梅煮酒、沉李浮瓜这等雅事,亦是寻常。所以姑娘们个个养得玉貌莹莹,风姿楚楚。

    阮母看了道:“赣儿怎么还没来?”令人去催,叶夫人忙立起来,笑道:“方才烟罗打发人来回,说是赣儿回去之后便睡了,现还没有醒呢。我想着他大热天的奔波劳累,便叫人不必叫醒他,睡足了再说。”

    阮母听了急道:“这怎么不早说?可有什么不妥,请个大夫来看看。”叶夫人笑道:“并没什么,不过是累了、热了,睡一觉就好,何必请什么大夫?倒闹得赣儿不自在。”阮母点了点头,又吩咐:“这几道菜给赣儿端去。”叶夫人忙道:“厨房还有呢,已备下了。”阮母方罢了,众人入席,默然饭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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