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言情 > 明月昭昭 > 三千醉(二)

三千醉(二)

    安平侯在汀州伏杀皇子一案甫一开审,便在京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如今邓张二党相争,邓秉领吏部,张铣领礼部,其余各部中,除兵部朱老尚书能两边不站外,工部、刑部归附邓党,户部则由张党把持。

    三法司中则又有不同。

    刑部尚书薛九山已属邓党,大理寺卿杨茂则由张铣举荐。至于都察院,左都御史蒋初是个墙头草,三不沾,这回建宁帝点了柳昭主审此案,他倒是乐得清闲。可柳昭又是邓秉的学生,如此看来,此一案中,邓党已占了上风了。

    河堤贪墨一案还在其次,地方官员伏杀赈灾的皇子,大周建国百年,尚未出过如此荒谬的惊天大案,难道真的能够草草了结?

    不单是朝中文武官员,满城的百姓也都死死盯着三法司的动静,等待着尘埃落定的那一日。

    然而几天过去,三司的官员日夜歇在值房之中,却没争出个什么结果。

    这日午间,三千醉中,又有两桌客人隔着屏风吵闹起来。

    只听一人冷笑:“原本派御史去汀州,是查河堤贪墨一案,如今弄出个皇子遇刺案来,焉知不是为了掩盖什么。”

    另一人驳他:“河堤贪墨一案,难道朝廷管得还少了?今年水患虽重,可大人们勘踏灾情,截留漕粮让灾民得以果腹,是以汀州未起□□,我们只消等待三法司的结果即可,切不可信了这些捕风捉影的传言。”

    “呵!”先头那人出言不逊,“书生之见。你们知道些什么,漕粮四月间就停在了浦平,截漕的奏报却五月才到京城,更别提汀州被烧掉的那些漕仓,这里头的烂账,岂是你们能算得清的?什么御史,知县,皇子,有一个算一个,哪有干净的人?”

    另一人被他下了面子,哂道:“阁下既有见识,就该亲自去查,却为何只敢在这酒楼里发牢骚?”

    先头那人已有醉意,口中喃喃,“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邓党误国等语”。

    雅间内,羽林卫指挥使裴衍饮下一盏酒,只觉这酒劲也软绵绵的,没得叫人憋闷,将杯盏狠狠一掷,“来人!”

    对侧的人眸光深沉,按住他的手微微摇头。

    跑堂的伙计战战兢兢前来询问,裴衍只得压下火气道:“叫外头那几个书痴闭嘴,否则,别怪爷爷剑不认人!”

    跑堂的伙计忙出去劝和,“各位相公莫谈国是,莫谈国是。”

    外间的争执渐消,对侧那人才沉声道:“你管得了这几个书生,堵不住天下幽幽众口。”

    裴衍将酒盏重重一放,“殿下阵前厮杀,回了京却还要受这等闲气!我们这些武人,没有不为殿下心寒的。三法司审了这么些天,总是磨磨蹭蹭给不出个说法,末将说句不该说的,若是换了太子和七王,陛下可还能坐得住?”

    “裴衍。”

    江枫直呼其名,是提醒,也是警告。

    裴衍本就没醉,坐直了身子略一拱手,敷衍道:“末将失言。”

    其实裴衍说得不假,建宁帝将此事交予臣子们去争,无非就是三个字,不在意而已。

    父子情薄,江枫早已习以为常。

    他远离朝局,避走边疆,自觉执剑在手,护一方百姓,也可在危急时刻保护所爱之人。

    就像那时将姑母的遗骨收葬若山一样。

    可时至今日,他想为浦平受灾的百姓,为人世的清白公道一争,却发现自己依旧手无寸铁,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旁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蓦地想起在小宛的那一夜,从绰达的王帐中出来,同月明的那些争论。他说天生万物本就不公,有人是棋,有人则是棋子。

    是了,这世道,哪有清白公正可言?

    江枫的唇边泛起一丝苦笑,戍边数年,重归朝堂,好像依旧没有什么不同。

    他依旧是那枚无足轻重的棋子。

    他饮罢杯中酒水,起身对裴衍道:“走吧。”

    伙计送走了这两位尊贵的主顾,终于长舒一口气。

    与这边席间的热火朝天不同,楼上的天字第二号房终日紧闭,一丝动静也无。

    若非里头住着的那少女每日午间总要出门买饭食或是药材,伙计总忍不住担心那两位客人是不是在房中遭遇了不测。

    说来也怪,这两人衣着简朴,这几日流水般的银子花出去,却能眼睛都不眨一下。

    三千醉的伙计们得闲时,也聚在一处猜测他二人的来历,举至斯文不像是江洋大盗,模样又极好,那必是某处大官家中的私生子上京寻亲了。

    伙计不禁幸灾乐祸,不知哪位大人的后宅起火,横竖他们是有热闹看了。

    席间的热闹才平复下去,楼上却倏然传来争执之声,伙计忙一溜烟跑上楼去,只见掌柜面色不豫,带了几人拦在门口。

    房门大开,那青衣公子端坐在案前,手中捏着一只玉色瓷瓶反复把玩。粉衫少女立在他身后,眼中并无一丝畏惧。

    掌柜气得两道眉毛竖起来,大骂:“你这般穷鬼要什么体面?没钱也敢来我家店里白吃白住,也不上城里打听打听,这三千醉是谁家的产业?你今日若不把房钱结清,休想出了这个门!”

    青衣公子闻言反而笑了,她起身向前走了两步,伙计们忙将棍棒架到身前。

    只听那公子笑道:“我当然是知道你们东家是谁,才敢来白吃白住。劳烦掌柜将你们东家请来,这账自然就清楚了。”

    掌柜一愣,随即啐了一口,“凭你?连账都付不起也敢说认得我们东家?”他示意伙计上前,“要么把账结清,要么跟我去见官。”

    伙计们拿着绳索棍棒眼看就要近身,那公子喝道:“谁敢?”

    许是她实在太过神秘,众人这几日于她的身世众说纷纭,总绕不开杀人越货的大盗或是权倾朝野的高官,一时竟不敢上前。

    她又道:“劳烦掌柜给你们东家带句话,这三千醉的清荷,比之绮春园的牡丹如何?绮春园未赏的牡丹,由三千醉的清荷来抵,他是亏是赚?”

    掌柜听了这两句云遮雾罩的话,一时踌躇起来。

    那公子从容坐下,又道:“只这一句话,若你们东家不来,掌柜尽可拿我去见官。”

    ——

    刘升自当日跟着月明来了三千醉之后,每日总要借着买菜买糕饼的由头绕到这儿来探听消息,唯恐这年轻人心气盛,惹上盛京的权贵。

    久之四邻也逐渐知道了鸿升药铺有个小师弟住在三千醉,都帮着留意那头的动静。

    这日夫妻二人刚用过暮食,隔壁成衣铺的王婶子便径直走到了后院,迭声道:“徐掌柜、徐掌柜,大事不好啦!”

    徐令鸿顾不得递茶水,攥了她的手道:“出了什么事?婶子缓些说。”

    王婶子喘了两口气,索性坐在门槛上,“你那个小师弟,在三千醉住了,付不起银子,人家要抓他去见官嘞!”

    夫妻两个闻言门都来不及关,托了王婶子帮忙看店,疾步往三千醉赶。

    “娘子,娘子,”刘升边走边唤,徐令鸿却没有回答,他只好唤她,“令鸿。”

    徐令鸿瞥他一眼,继续行路。

    刘升喘着气道:“你那师弟落到这步田地纯粹是自作自受,三千醉住一夜要多少银子?不是你我能负担得起的。”

    “师父把他二人托付给我,我照应他们是应该的。”

    “没说不让你照应。”刘升觑她一眼,“只是那药铺是你家的祖产——”

    “若没有师父。”徐令鸿打断他,目光坚定,“我什么也守不住。”

    刘升知她心意已决,任谁也不能打动,索性执了她的手,咬牙道:“罢了,舍了这药铺,我们从此不亏欠任何人,大不了我陪娘子从头再来。”

    这话熨帖,可徐令鸿却没如往常一样扑进他怀里,而是定定望向前方那座画栋飞甍的楼阁。

    “夫君你看——”

    刘升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马车停在三千醉门口,窗框雕镂繁复,车前悬着两盏华丽异常的琉璃灯,微风过处,丝绸帐幔被掀起,送来阵阵异香。

    而他们的小师弟正立在车前,大胆地掀开窗帘与车中贵人谈笑,不过片刻,也携着师妹上了车。

    马蹄疾踏,经过夫妻二人时,马儿发出一声嘶鸣,像极了对二人方才那番计较的嗤笑。

    半晌,刘升才道:“娘子,你这师弟究竟是什么来历?”

    徐令鸿回过神,提步往回走。

    她走得飞快,刘升有些跟不上她,“娘子,你走这么快做什么?”

    “回去写信。”

    “写信?”刘升试探着问,“写给师父?”

    徐令鸿“嗯”一声,忽然停住步子指着平州方向痛骂:“老头子自己管不住的徒弟跑到盛京来反要我们看顾,我要是再问一句师弟师妹的事,你就把这个刘字倒过来写!”

    刘升:???

    ——

    月明其实瞧见了道旁的夫妻二人,心中亦是大感讶异。

    世情凉薄,他们今夜出现在三千醉,是为了她这个不过一面之缘的同门师弟么?当日她有意引二人看她走入客栈,难道还不足以使他们愠怒?若是她真的付不起房钱,他们竟会不遗余力地帮她么?

    江枫说人心似水,可是水本无形,人心却是各异,她如堕雾中,越来越看不分明。

    “袁兄?”江云期唤她。

    月明回过神,又听他道:“袁兄此番上京,是为了五皇兄的事罢?”

    他掀开车帘,吩咐那车夫,“去襄王府。”

    “别去。”月明制住他,而后抬目,眸光灼灼,“草民此番上京,是有事想求六殿下。”

    “求本王?”江云期似是疑惑,“本王终日斗鸡走狗,袁兄来求本王什么?同游盛京?唔……若是吃喝玩乐,本王倒是最在行了。可我总觉得,袁兄你……”

    “正是。”月明点头道,“听说含元殿的荷花开得好,陛下和贵妃娘娘预备明日在此宴百官,草民也想去瞧瞧。”

    江云期却摆手,“这样的宴会最没意思了,本王在京郊的田庄上也有荷花,比含元殿的还要好呢,不如我们明天去那儿吧。”

    月明沉吟片刻,道:“草民只听说过含元殿的荷花,从未听说过什么庄子上也有荷花,六殿下一面之词,谁知道是不是吹嘘?”

    “那好!”江云期的胜负欲被激起,“明日本王先带你去含元殿看荷花,后日再去庄上,到那时你就知道了。”

    “一言为定?”月明伸出手。

    “一言为定!”江云期同她击掌为盟,眼中笑意流转,“到那时,你就扮作本王的内侍。”他打量了月明一眼,“面皮这么白,想来没人会发现。”

    “好!”月明雀跃起来,拉着阿宝,不容置疑道,“明日草民的妹妹,就劳烦殿下多多看顾了。”

    “这个简单。”江云期拍着胸脯,“袁兄还是想想该怎么装内侍装得像些罢。”

    两人的笑声飘到车外。

    街道上灯火阑珊,裴衍错后半步跟在江枫身后,却不知为何,恍惚是六殿下那辆花里胡哨的马车驶过,江枫却疯了似的追上去。

    街上还有寥落的行人,是以马车走得并不快,车前的琉璃灯随风摇动,光华流转。

    车夫很快发现了异状。

    “殿下,后头有人追车,似乎是……襄王殿下。”

    江云期看一眼月明,吩咐车夫:“快走!”

    车夫扬起的马鞭尚未落下,月明却不知为何,脱口而出:“别走!”

    只这犹豫的一瞬,马车已被人攀住,车夫不得已渐渐停下。

    裴衍也追上前,“殿下,这马车可有异状?”

    车中三人的心都悬起来。

    江枫却没立时上车,他叩了两声车窗,声音有些连他自己都难以察觉的颤抖:“云期,你车上可还有旁人?”

    江云期满目惊诧,看着月明,见她缓缓摇头,才后知后觉道:“啊,五皇兄啊,车上只有我一人,我正要回宫去呢,皇兄可要一道?”

    话音刚落,车中二人齐齐瞪了他一眼,所幸江枫似乎不打算回宫,只低声道:“不必。”

    江云期一动也不敢动,试探着出声:“那皇兄……”

    “云期。”江枫的声音自车外传来,他沉吟道,“一路同行,患难相扶,生死不弃。我……没有忘记。”

    刹那间,月明攥紧了膝上的衣袍,她也没忘。

    这是他们在北境的誓言。

    车外的声音愈见低沉,“朝局凶险动荡,纵然粉身碎骨,我拼死也会护你。”

    江云期说了什么,月明没有再听。

    许多事忽地不受控制的撞入脑海,他上回在船上伤了手,只是草草包扎,不知是否好全了。

    天气炎热,他向来不顾惜自身,恐怕会化脓。

    她那时该为他包扎好的。

    还有更早一些的,那是他们到草原的第一夜。

    她借着金环蝎狠狠捉弄了他一番,算是报了仇。

    她记得他折了一支箭,同她约法三章,灯色将他的眉眼裁剪锋锐,尽是游侠之气。

    “我二人一路同行,患难相扶,生死不弃。如有违誓,与此箭同。”

    “殿下肯如此待我,可惜我却不敢起同样的誓言。”

    “无愧此心即可。”

    她很想掀开车帘看一眼,哪怕一眼,哪怕……道个别。

    月色如银,如洗如洒,却一丝也透不进车内。

    马车辘辘走远。

    过了许久,江云期才问:“袁兄,你……难道就一点也不关心我五皇兄的案子?”

    月明沉默了一下,道:“殿下若是想说,便请说给我听罢。”

    江云期立即兴奋起来,眉飞色舞地说个不停,月明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隔帘一诺,她在心里说,茫茫碧落,月明啊,还有什么好遗憾的?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