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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堕平波(三)

    得知宋涟在汀州送东海使节回程,月明悬着的心放下大半,神色也明显轻松起来,她换了个舒服的坐姿,以手托腮凝望烛火,一派静候佳音的闲适。

    柳昭看了她片刻,笑道:“别人的事问完了,现下是否该说说你自己了?”

    月明早就打好了搪塞的腹稿,正待胡说八道蒙混过关,不料下一刻,柳昭便将她信口雌黄的话尽数堵了回去。

    他说:“阿和,京城初遇,平州一别,距今已有十五年了,故人万里,别来无恙?”

    月明一怔。

    自林烨战死,她与杜家决裂,三年来第一次有人唤她“阿和”。

    她贪恋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温暖与归依,那些绮丽的、欢快的,恣意的旧梦,久远得就像是上辈子的事。

    她望着柳昭,一时竟没有否认,半晌,才反问道:“你是谁?”

    京城,平州,十五年前。

    月明穷思极想,幼时的种种旧事如潮水一般涌入脑中,她忽然脱口而出:“三哥?”

    柳昭笑着点头。

    “啊!你是柳家三哥!”

    月明从椅上跳起来,柳昭被她感染,也缓缓起身。

    月明冲到书案对侧秉烛绕着他转了一圈,叹道:“柳大人,你同那时候真是大不一样了。”

    柳昭觉得好笑。

    十五年过去,她也从调皮捣蛋的小姑娘长成了眉目如画的少女,以至于二人重逢将近一月,却对面不识。

    他自月明手中接过烛台,罩上纱灯,才想说“你也大不一样了”,却听月明感叹:“你那时真讨厌。”

    柳昭一愣,移目看向她。

    月明道:“那时你总是不理我,我说十句,你恐怕不能回上一句,真是无趣。”

    “那你为何还要跟着我?”柳昭问。

    “唉!”月明往椅上一躺,“其实我可不想跟着你,是爹爹说,‘三郎病了一场,他心里难过,阿和这几日多陪他说说话’,他都这么说了,我就只好跟着你了。”

    “不过咱们在一起玩了这么多天,后来你走了,我很舍不得,就问爹爹说,为什么要把三哥送给别人家?”

    她说着抿唇笑了笑,“等我稍微大一些,才明白你原来是柳家的三郎,并不是我的三哥。”

    这话说得柳昭也笑起来,不同于他以往疏离客气的笑,月明看得出,他也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月明激动的心情平复下来,才发现滔滔不绝说了那么多自己的事,却没问过柳昭,不由有些不好意思。

    于是她又道:“一别十五年,大人过得可好?”

    柳昭默了一默,十五年光阴太长,好与不好,竟都不知从何说起。

    考科举,入翰林,做御史。

    仕途上的事说起来总是乏味,况且还要隐去多少不可说、不堪说的因果。

    可他这些年只在此一道上汲汲营营,回想起来在生活上实在是乏善可陈。

    思忖再三,还是岔开话题道:“以后私下里你唤我三哥便好。”

    月明没有深究,她点点头,将浦平这一月间发生的事在心中一过,又问:“三哥,你是怎么知道我随袁大夫行医之事?”

    柳昭道:“是景晖大哥告诉我的。”

    景晖是林烨的字。

    月明不由失声:“哥哥?”

    柳昭点头:“我虽远在平州,却与景晖大哥常有书信往来,后来他出事时,我正在刑部历事,是以林世叔被诬入狱后,我曾见过他一面——”

    “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月明忍不住打断,“我爹爹……他可有什么遗愿?”

    柳昭深深看她一眼,“阿和,世叔说他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你。”

    柳昭再见到林逸,是建宁二十年的初秋。

    刑部大牢终年不见天日,阴湿腐朽。他提着灯穿过长长的甬道,最尽头的一间牢房里,一个华发老叟面向墙壁席地而坐。

    柳昭怎么也没法将这个老迈狼狈的身影与昔年俊逸无畴的林逸重叠,他仔细核对了门口的木牌,才对着那狼狈的身影一礼,低声道:“林世叔。”

    那人愣了半刻,缓缓转过头。

    柳昭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才发现林逸并不是老了,只是须发尽白,形销骨立。

    林逸似乎终于认出他来,连忙起身。

    牢内的潮湿加重了他的腿疾,行走间瘸得更加厉害,锁链在地上拖出沉重的声响。

    他艰难走到门边,似乎还是不敢相认,半晌才试探着叫了一声:“三郎?”

    柳昭忙欠身道:“世叔,是我。”

    他看向那双熟悉的用眼睛,“世叔不必担心,晚辈如今在刑部历事,守卫已被支开了,世叔有什么要交代的,尽可对我说。”

    林逸沉默了一下,忽然道:“三郎,你不要做官了。”

    柳昭微微一惊,他知道林逸的一双儿女皆已殒命,料想他会托自己照顾仅存的小女儿,却没有想到林逸开口的第一个请求竟是在为他打算。

    而他接下来的话更加石破天惊。

    他说:“为政者昏聩失德,不堪效忠。”

    这是大不敬的话,饶是知晓牢中只有他二人,柳昭也忍不住提灯向身后照了照。幸好,除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什么也没有。

    又听他续道:“文臣如陈彦陈阁老,武将如犬子林景晖,哪一个不是一腔赤忱,任凭驱策?陈家、林家,也皆是风光无两,显赫一时,可到头来又落了个什么下场?三郎,你入仕做官,又是为什么?是为给你父兄鸣冤?”

    柳昭点点头,很快,又摇头。

    “当年陈府遭变,祖父身后之名被污,晚辈发奋苦读之时,确实存了为父兄翻案的想法。后来,”他苦涩一笑,“许是圣贤书读得多了,那些大道理入脑入心,又随柳公在平州多番游历务农,入目皆是民生困苦,水深火热,因此晚辈科考之时,亦是怀抱赤忱,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入仕之后,才发现朝堂之事,君王之心并非如我想得这般简单。晚辈所寻求的天地之道,生民之命,在上位者眼中不过是制衡朝堂的筹码,党同伐异的手段。当年陈氏的废与兴,如今邓张的朋党之争,说到底也都是皇上为坐稳那个位置造成的结果,并无丝毫公正与清白可言。”

    林逸道:“我记得你当初虽年幼,却爱随驸马四处郊游,逍遥于山水之间,现下君主不堪奉,既然如此——”

    他话未出口便被柳昭截住,“既然如此,大厦将倾,危墙之下,晚辈当以微末之身择明君,革时弊,再筑栋梁。”

    林逸叹道:“三郎啊,邓张二党已成气候,你与他们道不同,两边都不选,便等同于两边都得罪,你可知,将来你要走的是条什么样的路?”

    牢中阴暗不见五指,柳昭一双明澈的凤目几乎将这四方天地照亮。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纵然前路渺渺,刀剑加身,晚辈九死不悔。”

    林逸沉默良久,方叹:“三郎心怀朗月,我不如也。既然你心中已选定了自己的道,世叔便不再劝你。”

    他拖着沉重的锁链一揖,声音终于哽咽:“你……还记得四娘么?”

    柳昭一愣,随即点头:“晚辈记得。”

    提起女儿,林逸忍不住露出慈爱的笑容,“四娘她自小要强,是个爱憎分明的姑娘,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她必是要为家人寻个公道的,朝廷这滩水太深,她的心思太浅……”

    说到最后,他隔着牢门抓住柳昭的手,已是近乎哀求。

    “三郎,若是……若是你能找到她,告诉她不必执着于身后之名,父母兄姐皆愿她远离朝堂,珍重自身。”

    ……

    月明听完,已是泪流满面。

    柳昭拿出一方巾帕放在她手中,语中隐有歉意:“当年我无力保全世叔性命,只得悄悄将他葬至若山,至今未敢立碑。”

    月明却先是一揖,而后跪道:“多谢你,三哥。”

    柳昭忙退至一旁:“你起来说话。”

    月明固执地跪着把话说完:“当年林家那样大的罪名,三哥不过是受过爹爹一时的照拂,却肯担着天大的干系将爹爹的遗骨收葬。承你厚恩,爹爹不至于曝尸荒野,阿和记在心里,定当报答。”

    她手中攥着他方才递的帕子,却下意识抬袖将泪痕擦去。

    柳昭将她扶起,看着她手中被揉得面目全非的巾帕:“阿和,其实——”

    尚不及说完,书房的门被叩响,是白安的声音:“大人,人已经抓到了。”

    柳昭止住了话头,淡声道:“带进来。”

    随即门开了,赵六被推进房中,阿宝也跟着来了。

    月明一见赵六就怒冲上去,厉声质问:“赵六!当初冯稹的事,你没同我们说实话,是不是?”

    今夜侯府闹出了不小的动静,赵六只当是自己带累他们倒了霉,没有否认,讪讪点头:“是。”

    不等月明再问,他主动交代道:“冯稹死前,除了给我账本之外,还告诉我,小陵洲还有二当家并其余几个兄弟没有死,他托潘全礼把人给救走了,关在摘星楼里。”

    月明诧异道:“潘全礼把你们二当家抓去做什么?”

    赵六道:“威胁谭啸。”

    几个水鬼能威胁安平侯什么?月明不解。

    柳昭咳嗽两声,又问:“关于安平侯,你们二当家知道些什么?”

    赵六想起冯稹当日的话。

    “安平侯与小陵洲表面上是势不两立的官与匪,实则暗地里早有勾结。小陵洲是水匪窝,劫得的财物需换成银两方可使用,因此在汀州各地设有店铺用于销赃。侯府虽然也有商铺产业,但有些东西若是放在自家店中售卖,便容易惹人生疑。比如——东海送给他的礼物。”

    月明大惊,安平侯竟与东海有勾连,难怪他甘愿冒这样大的风险伏杀皇子,通敌叛国的证据落到江枫手里,足以使他这一世的经营灰飞烟灭。

    赵六道:“我原想去把兄弟们劫出来,可冯稹说那座楼机关重重,有进无出,他说与其冒险去劫,不如拿东西同他们换。安平侯府的琼花苑里藏着司礼监的密信,又比摘星楼好闯,叫我寻摸个时机把东西偷出来。”

    “所以你选在寿宴上去偷,却被堵了个正着?”月明问。

    赵六点头:“我去看时,东西已经不见了。”

    “有人快你一步。”月明想起宋涟在这个关头来了汀州,讥笑道,“邓党祸国,张党也未必干净。”

    白安在一旁低咳两声。

    月明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对柳昭歉然道:“柳大人,我不是说你。”

    柳昭笑道:“无妨。”

    月明冲白安吐了吐舌头,续道:“原来送梦笙打的是这个主意,断粮引灾民闹事不成,就怂恿宋小姐去偷密信,偷到了,自可换得谭啸通敌谋反的证据,即便没偷到,谭啸狗急跳墙疑上江枫,也免不了一个谋害皇子的罪名。”

    此计何其歹毒!

    赵六既已和盘托出,便也没什么好保留的,补充道:“小大夫,其实谭啸还有第三桩罪——炸毁堤坝,谋害忠良。”

    这八个字是冯稹教他的,他记得很牢。

    月明一怔。

    柳昭看她一眼,问赵六:“怎么说?”

    赵六道:“三年前,定远将军自平州游历归来,前往宁州赴任,将要途经汀州。安平侯忌惮他曾在陛下面前说过汀州兵不堪用,又害怕他觉察到他与东海的勾当。等战事一开,太子的粮船要过汀州时,擅自带人炸毁了堤坝,对外则报洪水过境,堤坝垮塌。”

    “上头派人来查,知县李谌,县丞沈方都被他推出去顶了缸,后来冯稹上任,他打着招安的旗号让小陵洲的兄弟们帮他做事,恐怕也是因为兄弟们知道了他太多的腌臜事,他正好趁机灭口。至于后来的事,大人都知道了。”

    月明眼中翻覆着狠绝的恨意。

    后来粮船沉,水鬼灭,平越军粮尽而亡。

    她的兄长被污投敌,遗骨至今流落异国,无人收葬;阿姐不堪受辱,花一般的年纪触柱而亡;爹爹的墓前至今不敢立碑,而始作俑者却在富贵乡中活得这般逍遥。

    她三两步取下悬在壁上的长剑,推开南窗,足尖在窗框上一点,跃出屋去。

    事涉林烨,柳昭一直留意着月明的动静,却根本来不及阻拦。赵六后知后觉,忙追上前去,白安高声唤院中守卫:“拦住她!”

    转瞬之间,月明拔剑与守卫缠斗起来,阿宝没弄清状况,也抽了剑帮月明厮打。

    月明不欲伤了无辜,守卫亦不敢弄伤月明,双方收着力,连打架都不能尽兴。

    打了不到一盏茶,月明终觉无趣,掷剑于地,隔着人群定定望向柳昭:“放我出去!”

    柳昭越过众人疾步到她身前,双手扣住她的肩膀,温声道:“文举那边想必已拿到了谭啸谋害忠良的罪证,定远将军身上的污名终有一日会洗清,阿和,你已忍了三年,此刻万勿冲动。”

    月明双眼通红,泛着血丝。

    “大人不曾有父亲兄姐死于奸人之手,不曾经受切肤之伤,蚀骨之痛,自不能感同身受。”

    柳昭张了张嘴,他想说,切肤之伤,蚀骨之痛,他是感同身受的。

    他也有。

    可他终究沉默下来。

    阿宝总算弄清楚了是怎么一回事,紧紧扣着月明的手腕,另一只手替她擦去泪水,告诉她:“忍耐。”

    半晌,月明急促的呼吸平复下来,她抬目看向柳昭:“方才是我冲动,对大人无礼了。”

    说着对柳昭一礼:“大人方才说还需忍耐,好,我可以忍。但今夜城中百姓皆知有逆犯潜逃,且有不少人见过我的面容,是以我若久留此地,与大人多有不便。”

    她整理好衣襟与鬓发,又是一揖,“请大人开门,放我离开。”

    白安见她目中仍残留着杀意,唯恐她出去后再闹出什么事,跟着道:“大人,不可——”

    “开门。”柳昭道。

    院中守卫不及反应,皆没有动。

    “开门。”柳昭淡淡重复。

    朱漆大门缓缓打开,柳昭拿过一盏风灯放在月明手中,“前路漫漫,你多保重。”

    其时弦月在天,街上灯火寥落,月明背上药箧,携着阿宝,头也不回地踏入无尽的浓夜之中。

    县衙的灯也已经熄了,她总是这样匆忙的来去,总是来不及好好道别,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人生于世,总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比这更难割舍。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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