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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雨眠(一)

    “袁大夫从前,做的是劫道的生计?”

    月明一愣,见舱内香气氤氲,白安在泥炉边煎水烹茶,柳昭端了只白瓷茶盏,眸光淡淡,好不悠闲。

    月明心中有些不得劲,她在里头腥风血雨,旁人却是烟波画船,一派安然。

    虽这么想,姿态却放松下来,她拿开匕首,冷笑:“行走江湖,刀口舔血乃是常事,不比柳大人隔岸观火,乐得清闲。”

    她将匕首在袖子上抹了两下,重重收入鞘中。刀鞘铮鸣,左臂的伤处被这一下震得生疼,月明强咬着牙关愣是没吭声。

    “你受伤了?”

    柳昭转过脸,眉心微蹙,只见她满面浴血,青衣上大片大片的都是血迹,触目惊心。

    不过片刻,他又恢复了那副温润的模样,含笑道:“若本官不来,袁大夫是打算走水路回去了?一身的伤沾了这脏水可如何是好?”

    月明在袍角扯开一个口子,哂道:“柳大人费心,这点小伤草民还应付得来,死不了。”

    她一面说一面忍耐着右腕的疼痛,尽力自袍角撕下一块布,却还强笑着打量柳昭:“大人不妨先担心自己,雾深露浓,就不怕寒疾发作,锥心蚀骨?”

    柳昭没接这话,吃了口茶压下咳嗽,漫不经心岔开话题:“别苑东南西北四方,唯留园是水路,袁大夫水性很好?”

    月明不动声色:“是。”

    柳昭又问:“方才本官见你脱险,自然功夫也不低了。”

    月明点头:“不错。”

    柳昭倾身过来:“昨夜在陈宅,你能看懂本官的筹谋,聪颖明达,敏慧机巧,连两位殿下与文举都及不上你。”

    月明定定回看,微一挑眉:“大人谬赞。”

    柳昭盯着她,沉默了一下,问:“你看县志和官档是要做什么?”

    月明攥着布的手忽然握紧,“大人莫非要反悔?”旋即又松开,紧接着道,“这并不与大人相干,横竖不是伤天害理的事。”

    她眨眼一笑,反问:“大人这么关心我,莫非草民所为之事,令大人想起了什么人?”

    柳昭神色坦然:“是。本官想起一个故人。”

    月明没料到他这么坦荡,愣了一下,立即追问:“故人是谁?”

    柳昭默了默,看她一眼,轻轻一笑,“方才是我误了,不该窥探袁大夫的私隐。”

    月明闻弦歌而知雅意,默契地住了嘴。

    她将手中的布搓成条,咬着一端正要将它缠上左臂,不妨被人一拉,险些没崩了牙。

    月明气急败坏地抬眼,入目却是一张极认真的脸,离她极近,她几乎可以看清根根长睫在眼睑处的投影。

    柳昭垂着眼,声音淡淡的,却很温柔:“怎么伤成这样?”

    月明的左臂上一道狰狞的刀口,几乎可见隐隐白骨,翻涌着血肉,他接过布条熟练地在上臂处扎紧,伤口的血果然就不流了。

    月明忍着疼痛,心中只觉奇怪,正要问他,却听身后有人唤了句“大人。”

    她转过身一看,才发现白安拧了条布巾,蒸蒸冒着热气——原来他方才烧水,并不是为了烹茶。

    柳昭接过巾帕,忽然朝她看过来,月明下意识同他拉开距离,柳昭动作一顿,将帕子递给她。

    “擦把脸。”言罢又将一个玉色圆肚瓶搁在案上,“金疮药。外头买的,比不上袁大夫配的药,现下凑合用吧。”

    月明胡乱抹了把脸,拔掉圆肚瓶上的木塞闻了闻,才将药粉洒在伤处。

    江上起了风浪,船身颠簸,月明料理好伤口,望着窗外渺渺茫茫一江白雾,将那圆肚瓶攥在手中摩梭,一颗心渐渐沉下去。

    柳昭在此处接应,连伤药都备下了,是料定她会走留园出——莫非他知道留园里藏着什么,却不告诉她。

    为什么?

    月明思索着,不自觉看向柳昭,这两日的操劳显然耗损了他不少的精神,病病歪歪的,脸上仍旧挂着温润的笑。

    试探?

    月明摇头,不对,她今日闯入留园实是误打误撞……月明头皮一炸,刚才忙着打嘴仗提防他问出什么来,眼下险些把自己绕进去。

    柳含光凭什么试探她?明明是他说要合作劫粮,临了却故意隐瞒这样事关性命的信息,委实是太不厚道,太欺负人了!

    柳昭被她盯得不自在,握拳掩唇咳了两声,“袁大夫有话要问?”

    月明绷着脸,冷冷地道:“柳大人有没有想过,若我身上没有功夫,今日也许会死在留园——”

    船身忽然毫无征兆地一晃,柳昭向前重重跌去,月明来不及想,忙伸手一拦,本就伤了的右腕格在桌案上,钻心的疼。

    月明眼中霎时蓄起了泪。

    柳昭起身站定,暖不热的手掌蓦地按住月明的手,月明想要抽回,他却不由分说握得更紧,小心揭开衣袖,伶仃的腕骨青紫一片。

    “怎么回事?”

    月明不能开口,一开口,眼泪就要落下来。

    外头白安却接过这话,“大人,是阿宝姑娘寻来了。”

    话音刚落,阿宝越过他钻进舱中,见月明果真在里头,先是一喜,心道江枫的确没有诓她。待看清她遍身的血迹,她三两步冲上去将柳昭推开,牵起月明的手朝外走。

    白安正要拦,柳昭扫他一眼,示意不必,自己也跟了上去。

    阿宝驾来的一叶小舟随着江波起伏,眼看二人就要登舟,柳昭淡淡道:“潘全礼为人谨慎,未查清事实之前,不会伤你性命。”

    他停了一下,又道:“你方才说险些死在留园,是怎么回事?”

    装无知?

    月明脚步一顿,直道:“留园中那座楼阁机关重重,大人为何不如实相告?”

    “是留园?”柳昭一怔,手指微蜷,“你闯那园子做什么?”

    “别误会。”月明打断道,“那园子里藏了什么,我一点也不想知道,我只是想学柳大人的法子,迷惑那老贼罢了。大人说要看我的本事,如今可看明白了?既无武艺又少韬略,人家说什么便信什么。”

    她抬眼轻笑,挑眉道:“若非大人未卜先知在此接应,今日我不是折在那摘星楼里喂刀,就是落到这涔河中喂鱼。你便好好看看,那故人与我,又有几分相似?”

    龙潭虎穴,说闯也就闯了,不管不顾的性子,柳昭垂目一笑。

    多少年前的事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挡在他身前,也是这般挑起眉头:“不关三哥的事,是我要带他去山上找小老虎。”

    这很像她。

    小舟渐远,隐入雾中。柳昭才倚栏低咳起来,脚下浊流汹涌,平视之下,像一张巨口要将他吞没,他忙背过身,用力喘着气,眩晕之感方渐渐退去。

    又回身望向浩浩江波,袁大夫不畏水,倒像是生长于斯与江流为伍的人。柳昭弯了弯嘴角,这人满肚子成算,焉知袁止这个名字不是她随意取的花名?

    她临走前一通阴阳怪气,是彻底怨上他了。

    柳昭冰冷的手叩着栏杆,他确实有所隐瞒,可他实不知留园中会有机关,在此等候,也不过是因别苑四方,唯有西面是绝路。

    白安自舱中取来薄氅,披上柳昭的肩头,“人已走远了,大人回舱里坐罢。”

    柳昭没说话,江上风大,他此刻面色更加难看了。

    白安只好又问:“可要派人查他?”

    半晌,柳昭低低咳嗽几声,摆摆手,“不必。”

    白安对他的指示从来不置一词,这回婉转提醒道:“袁大夫身份可疑,且安平侯府那边也已经派人去了平州,大人何不……”

    “她的匕首。”柳昭望着小舟离开的方向,“景晖有一把一样的。”

    “大人是怀疑,她是……”白安一愣,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有些荒唐,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平越军的遗孤?”

    柳昭未置可否,只是静静看着江水,“无论她是谁,都不能让安平侯府的人查出她的身份。”

    ——

    “查,为什么不查?咱家倒要看看,柳御史的这个家仆到底是怎么个来历。”

    别苑内,潘全礼靠在榻上,太阳穴贴着烤化的膏药。卧房里,管家太监拉拉杂杂站了一地。

    潘全礼强灌下一碗浓黑的苦药汁子,才觉头晕好些了。

    他对捶腿的小太监招招手,“让梁广进来。”

    那孩子连滚带爬地开了门,护卫梁广迈过门槛,正要拜下,潘全礼一抬手,“免了。”

    他语带疲倦,“楼里的东西可还齐全?”

    梁广道:“并无伤损,想是那贼人触了机关,没能上楼。”

    他想了想,恭敬递过两块物什,小太监转呈至榻前,潘全礼瞟了一眼,见是自己的贴身玉佩和调粮符牌,面色沉下来,示意梁广继续。

    梁广道:“这是在庞充的尸身上发现的。”

    庞充也是留园的守卫,梁广觑着潘全礼的脸色,续道:“属下以为,那贼人窃取了老爷的贴身之物妄图骗过庞充,被他识破,索性将他杀了。”

    想到那贼人的样子,梁广有些心惊。斯斯文文一个公子,闯了摘星楼还能全身而退不说,竟有这般狠辣利落的手段,庞充是被一剑封喉的,等他们赶到时,尸身靠着摘星楼的雕花门,已经凉透了。

    潘全礼听完,叹出一口浊气,“千防万防,咱家自己带了个祸患回家。”

    小心了大半辈子,从没出过什么差错,临了临了,险些在□□上翻了船。

    管家忙接口道:“幸而老爷有先见之明,早在楼内布下机关,她闯这一遭,咱们也只折损了一个庞充。”

    又吩咐小太监,“快快掌灯,这黑黢黢的,没得教老爷心里难受。”

    潘全礼总算顺了半口气,哑着嗓子赐了坐,掀起眼皮看他一眼,“依你看,那小子是受了谁的指使?”

    管家坐在榻边,接过小太监手中的安神汤,恭敬捧给潘全礼。

    老爷心中多疑,他在这府中立身,只把自己当作锯了嘴的葫芦,分外的事一概不问。

    此刻即便潘全礼问起,他也只是隐晦道:“小人听说前阵子柳御史同安平侯二公子走得近,小人想是不是……”

    “还算你机敏。”潘全礼“哼”一声,“谭啸这老小子打量咱家老了,都欺负到脸上来了,只是咱家总觉着这里头有什么不对。”

    梁广听得一头雾水,摘星楼里那几个人,同安平侯又扯上了什么干系?

    管家却早已从府里的琐碎中拼凑出了一个模糊的大概。

    建宁二十年那场大水同今年何其相似,县衙换了波血,新上任的知县是个年轻人,唤作冯稹。斯文俊秀,天生一个读书种子,却没得读书人的臭毛病,日日往老爷跟前凑。

    这些官场的往来,潘全礼是不会给管家知道的,他只隐约听得那流水般的银子进账似乎与小陵洲那伙水鬼有关。

    冯稹是何时与老爷疏远了呢?

    管家记得那一夜老爷扔给他几个人,只说事关性命,好生看管。他没敢多问,将人安置在了摘星楼,布下重重守卫。

    老爷却觉得不够,“谭啸手上捏着司礼监的把柄,这几个人在咱家手里,他还有个怕处,可得看好了。”

    人总有打盹的时候,机关却不会,于是摘星楼的守卫渐渐撤了,代之以各种精巧又歹毒的机关。

    如今冯稹一死,手上的账册不知所踪,韩善利那头乱了阵脚。管家觉着,安平侯玩这一出,是想提醒老爷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到底有哪里不对呢?

    热乎乎的安神汤下肚,潘全礼总算放松下来,不管谭啸打的什么主意,总归那几个人还活着,筹码在手上,他就不会输。

    饶是如此,他一边喝着汤一边将梁广的话在心里反复碾磨。

    一阵夜风将雾气吹进来,梁广的脊梁骨有些发凉,潘全礼懒懒的声音自上首传来:“庞充家里还有几口人,你帮着好生安置了罢。要用银子的地方只管从账上支。”

    梁广领了命,才跨过门槛,突然听身后传来一声脆响,像是老爷没拿稳瓷勺掉进了碗里。

    “慢着!”

    潘全礼趿了鞋几步走到门前,管家忙上前搀扶,手却被他打开。

    “你方才说,庞充的尸身是在哪里被发现的?”

    梁广愣怔着吐出几个字:“摘星楼门前。”

    潘全礼像是站不稳,退后几步,倒在管家身上,口中喃喃:“摘星楼门前……怎么会是摘星楼呢……”

    梁广蓦地反应过来——

    若真如他推测的那般,庞充识破阿四而被反杀,他的尸身应当在留园门口才是,可他倒在摘星楼,说明他是听到了惊鸟铃,前去查看才被杀害。

    铃音动,弩箭发。

    阿四竟能在触动了机关的情形下杀死庞充?梁广心中大骇,这该是何等高深的武学造诣?

    尚不及细想,右肩被人一撞,是潘全礼张皇地拿了盏风灯,颤颤巍巍朝外走。

    “快!咱家要亲自去楼上,今日闯留园的贼,不止一个!”

    梁广像被这话一下劈醒了,疾奔上前与管家一左一右搀住潘全礼,才跨出院门,只见漆黑的天际忽然亮起一道电光,将潘全礼的老脸照得煞白。

    “轰隆”一声惊雷像是砸在头顶,雨声接续而至。

    潘全礼想到了什么,停下来,声音不住发颤:“春儿、春儿那边可曾传来什么消息?”

    不等管家回答,又是一条长长的闪电掠过,院中一片明亮,而后陷入更加焦浓的夜。

    潘全礼的嘴唇开始颤抖,却发不出声音,众人都像怔住了,定定望着远处天际映起模糊的橘红,在雾中不住跃动——那是漕仓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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