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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镜堂(三)

    “县衙仓廪分明充盈,谁敢在此胡言?”

    堂中众人循声看去,仪门上“悬鉴涵冰”的匾额之下,清落落立着一人。

    未着官服,一袭素衣,但众人认得他不是一个寻常书生。

    柳昭一步一步走到天光下,眉眼间的温煦尽数敛去,目色寒凉,似凝着千年化不开的霜雪。

    他的目光扫过这一地狼藉,在陆翀身上停住。

    “陆知县。”

    陆翀一揖,“卑职在。”

    白安上前将一本簿册递至他手中。

    只听柳昭续道:“前番本官命你核定冯稹贪墨粮税的数额,如今冯稹的尸身都已寻到了,想必府库存粮早已核查完毕,现下当着百姓,你便照实说,仓中米粮与账册记载有多大的出入,冯稹到底贪墨了多少,好让本官上奏朝廷,也令百姓们心里有数。”

    众人听说官府肯公开存粮数目,自然再没话说,几十道目光都汇向陆翀手中的那本粮税册子。

    月明听着这话,心中却大感蹊跷。

    早在抵达浦平当夜,陆翀就已说明,十仓九空,县中米粮供给灾民不足一日之数,现下过了这么久,想必粮仓早已是空空如也。

    她不自禁看向柳昭,如今民议沸腾,人人自危,若陆翀说出实情,只会引起更大的恐慌。却见他眸光淡淡,容色坦然,端着一盏茶细品,不见丝毫忧色。

    正在疑惑之际,江枫剑眉微蹙,忽然问道:“浦平县单常平仓便有二十余间,陆知县,你一时可算得清楚?”

    这话无疑是给陆翀递了个台阶,陆翀却没承他这情,目光从簿册上抬起,拱手又是一揖。

    “回殿下,柳大人。”

    他合上簿册,上前走了两步,“据这账册所载,建宁二十二年年底,各正仓、常平仓及预备仓共余大小米麦共计两万五千八百五十四石,折银一万五千五百余两,至四月卑职至浦平接任时,夏税尚未开征,是以本年无新收之数,又因灾伤、转运、耗损等开除四千七百二十二石,共计结余两万一千一百三十二石,折银一万二千六百余两。”

    众人无不惊噫,汀州因产棉富甲江南,再没人料到浦平一个县的储粮竟只有两万余石。

    陆翀继续道:“经核查,仓中实际结余粮米一万五千六百七十二石,较账册记载,少了五千四百余石,折银三千余两,管粮都事蔡通及粮仓监管太监张淮已经招认,这五千余石的亏空系因冯稹命其在粮中掺水,盗卖粮仓所致。”

    堂中百姓大多是种田为生的农户,三千多两银子,那可是他们做梦都不敢想的数目,够一家人吃好几辈子了。

    听说冯稹只这一回便贪了这么多,纷纷咬牙切齿,放声咒骂。

    江云期横竖算不明白,纵然他于银钱多少全无概念,见百姓这般群情激愤,也知冯稹此人作恶多端,在心里将人痛骂一番才解气。

    月明却与江枫相顾愕然——

    仓中什么时候结余了一万五千多石粮米?

    柳昭忽问:“蔡通与张淮现在何处?”

    陆翀道:“关在县衙大牢,只待此案审结,等大人发落。”

    柳昭点头“嗯”一声,淡淡道:“斩了罢。”

    这句话不轻不重地砸下来,激烈的声讨登时落下去。

    陆翀转向江枫:“襄王殿下的意思是?”

    江枫看了柳昭一眼,“便依柳大人。”

    堂中默了一瞬,不知是谁带头叫了声“好!”人群中随即爆发出一阵痛快的欢呼。

    柳昭又问:“陆知县可知灾年赈米之法?”

    陆翀沉默片刻,抬头直看向他:“太|祖时府库充盈,发给灾民粮米,大口六斗,小口三斗,五岁以下不与。成祖年间渐减其数,而今大口得米一斗,小口六升。”

    柳昭点头道:“不错。你既知道规矩,府县仓中又有余粮,为何不依律将米粮发给百姓?”

    陆翀默不作声。

    月明觉得奇怪,柳昭分明知道仓中米粮已经告罄了。

    只见他将手里的茶盏放下,起身道:“有粮而不赈,致使民心动荡,这是你的失职。念你这两日为修堤四处奔波,辛苦筹银,这桩罪过本官暂且记下。”

    他走到廊檐下,望向远方的天色,眸光淡淡,“本官给你两日时间,核查灾民丁口造册,排门沿户,核验无误后依律发给米粮。你可能做到?”

    陆翀眼中微动,须臾道:“卑职领命。”

    百姓们听得这一声,想到两日后就能依律领足一月口粮,彻底放下心来,不多时便一窝蜂般散了。

    天际残阳如血,霞光万丈,陆翀眼中却没有一丝神采,他如行尸走肉般行至公案前坐下。

    江云期心里也回过味来,忍不住抱怨道:“一万五千多石粮食,陆大人这回可是把牛皮吹破啦!两日后横竖领不到粮,这还不如让他们现下就卖了田地换口饭吃。”

    陆翀目光空洞,直直望向前方:“不可。灾民卖了田地,流徙不定,就成了流民,嘉元年间的流民之乱太惨烈,这样的乱局绝不能再发生。”

    月明心知陆翀为人方正,若无缘故,定不会信口开河。

    她走到案前,拿起陆翀手边的册子,江枫也知此事蹊跷,上前接过共看,却见上头密密匝匝的蝇头小字,记的都是些琐碎的银钱往来。

    只在文字行间有一列朱批,字骨刚劲,没头没尾写着“白粮一万五千六百七十二石”。

    心念一转,登时明白过来,这哪里是什么粮税簿册,分明是柳昭不知在哪里寻来的酒楼账本。

    陆翀被这假账架起来,只好依着他的意思现编了些粮税数目安抚百姓。

    思及此,月明“啪”一声合上账册,愤然叹道:“这下好了,两日后发不出粮食,引起了民变,都成了你陆知县的不是!他御史大人是一点错处也没有了。”

    江云期疑惑望向陆翀,“你们不是同年吗?柳含光为何……”

    他说到一半,暼见陆翀失魂落魄的模样,觉得这话有些不妥,忙住了口。

    陆翀面色一变,喃喃道:“不……含光他……他决计不会害我。”

    月明道:“人心易变,与其在此胡乱猜测,倒不如想想如何在两日内凑足一万五千石粮食。”

    “一万五千多石呐——”

    江云期顺手搭上月明的肩膀,嘟囔道,“袁兄说得轻巧,咱们上哪儿打这个秋风。”

    下一刻,他被人不着痕迹地挤到一边,定睛一看,正对上江枫幽深的双眸。

    江云期只当他有了主意,问:“五皇兄,你说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江枫沉吟道:“等。”

    “等?”

    三人俱是一愣,月明忙翻开手中的册子,目光落到那抹朱批之上。

    “等什么?”江云期问。

    月明倏然抬眼,“等柳含光的消息。”

    ——

    安平侯府,卧云斋。

    淡灯摇曳,几杆竹影映上纱窗,窗下的青花缠枝香炉中缓缓淌出香线,香线笼罩之下是一盘残局,黑白暖玉制成的棋子触手生温。

    安平侯谭啸扶额凝思了半晌,才落下一颗白子,瞥一眼门口的那片莲青色衣袍,扬声道:“既然来了,为何只在门口杵着?”

    门口的衣角动了动,谭峤迈步进来,恭敬答:“不敢扰了父亲清修。”

    “坐。”

    谭啸只瞥他一眼,很快收回目光,手中拈了枚黑子轻轻叩着桌案。

    “今日之事,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谭峤马上站起身,道:“柳含光这个人的行事,儿子看不大明白。”

    谭啸的心思仍放在棋局上,没什么反应,谭峤只好续道:“他既不喜财帛,又不近女色,却三两句话便动了沈小娘子的心,嘴上说着浦平不能乱,可他今日明知县中没了粮米,还在县衙逼着陆翀发粮,此一举无疑是饮鸩止渴,分明是要弄出大乱子。

    据徐通所言,河道衙门现下也让他弄得乌烟瘴气,先前那些太监们虽贪心,事却不少做,前番他将开元段清淤的人调去搜山的搜山,修仓的修仓,冯稹的尸身没搜到不说,开元段淤塞,今日好几条船都搁了浅。”

    谭啸静静等他说完,将手中那枚黑子递过去,道:“你来看看,这颗子该落到哪里?”

    谭峤双手接过,上前走了两步才看清这局棋,他本就不擅于此道,只觉手中棋子灼人。

    “怎么?这就不敢了?”

    见他迟迟不肯落子,谭啸冷哼一声,道:“我还当你真有本事,通了天了。”

    谭峤听出这话苗头不对,忙退后几步,跪道:“钱大人来信说朝廷要与小宛重开互市,往后几年汀州的棉布定然有价无市,儿子也是为了侯府的将来打算,才将消息放给了几个富户——”

    谭啸自顾拈起一枚黑子落下,冷道:“就凭你这脑子,也敢操心侯府的将来?我这条命只怕也要断送在你的手里。”

    谭峤听了这话,把头垂得更低,只听谭啸敲着棋子道:“今日在县衙,一个知县并两个皇子都拿那些刁民不下,柳含光三两句话的功夫就将人哄得千恩万谢,这个人岂是这么好招惹的?你呢?你只说浦平要大乱,我问你,眼下浦平可乱了?”

    谭峤一愣,谭啸摇头叹道:“你连眼下的局势都看不明白,还有功夫去想以后?笑话。他钱子常算个什么东西,一封书信就哄得你出钱出力。在这个当口,若是浦平真为这个乱了起来,不单我们侯府,恐怕就连邓阁老也要受牵连。”

    谭峤惊道:“钱大人的书信……难道不是邓阁老授意?”

    他只觉后背登时起了一层冷汗,谭啸示意他起身,“人老了,底下的人呐,就待不住了。”

    这句话一出口,谭峤哪里敢起来,垂手道:“父亲,儿子知错了。”

    “罢了。”谭啸的语气软下来,向他伸出一只手,“这侯府的家业,终究要交到你的手上。”

    谭峤心中大动,面上却仍是恭敬,不敢表露一分,虚虚搭上那只手起身。

    再看棋盘上的局势,黑白两色杀得愈发酣畅,棋局走活了。

    思索间,谭啸已落下一枚白子,道:“邓阁老还是会用人的,柳含光这个人不简单,你需得先敬着。至于云风那头——”

    他将方才被吃掉的黑子拈起来,“他身边的那个郎中有些意思,仔细查查,或许能发现点什么。”

    谭峤在一旁垂着头一一应了,正要告退。

    “慢着。”谭啸道,“给你大哥带句话,宋家的心大着呢,他们家那丫头瞧瞧便罢了,不是他高攀得起的。”

    “是。”谭峤道,“儿子再好生劝劝大哥。”

    谭啸看他一眼,目光回到棋盘,又是一叹,“你们兄弟两个都不是这里头的料,云期虽是个草包,棋艺却承自于陛下,若是他在,倒能陪我好好杀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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