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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镜堂(一)

    “栽花小姐瞌困来,半掩房门懒去开,朦胧睡里,情人自来,裙腰偷解,把奴……”

    望江楼的雅间内,乐声戛然而止。

    谭峤摔了酒盏,方才唱歌的琵琶女忙手按四弦,止了弦音,慌张行礼。一旁斟酒布菜的女子也放缓了动作。

    谭峤起身向上首的男子赔笑道:“俚俗艳曲污了尊耳,我自罚一杯。”

    他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甩袖对战战兢兢的琵琶女道:“再拣好的唱来。”

    琵琶女福了福身,觑见男子眉间微蹙,凤目低垂,素衣纤尘不染,真不似混迹于秦楼楚馆的红尘客,倒像是九重天外的月中仙。

    她于是换了首不甚露骨的,轻拢慢捻起弦唱道:“吹开池面像个明镜台,小姐梳妆照粉腮,忽然想起,情人不来,懒梳云鬓,闲却凤钗[1]——”

    一曲未毕,又被谭峤打断,“罢罢罢!请沈小娘子来。你们这望江楼便只有她的琵琶或可一听了。”

    他示意女子给柳昭斟酒,眼见贪墨案结,柳昭不日便要回京复命,安平侯府承了他的人情,自要好生招待。若能讨得柳昭欢喜,顺便在手中捏个他的把柄自是最好,未料今日这望江楼的歌姬这般不中用,唱出来的曲儿竟没一句能入耳,反下了他的面子。

    柳昭颔首一笑,面上仍是淡淡的,谭峤心中不免鄙夷,此人到了这里,竟还假作正经。他心下暗笑,稍后吃醉了,美人在怀,且看他如何作正人君子。

    只见旁侧女子斟酒的动作一顿,笑道:“二公子醉了不是?棠儿姐前日里伤了脚,恐怕不好挪动。”

    谭峤摆摆手,“又不是伤了手,弹首曲子又有何妨。”

    女子仍是为难,踟蹰着不肯出门,柳昭见状淡声替她解围,“既是如此,终是我无缘,二公子不必强求。”

    谭峤这回是真动了气,若今日叫不来沈棠,倒显得是他无能了,于是便将筷子搁下来,冷道:“你只说安平侯府的谭峤点她唱曲儿,问她来是不来?”

    女子不敢再驳,诺诺退出门外,却被柳昭叫住。

    他笑着对谭峤道:“二公子不可,公子今日邀某玩乐,并不是为听怨曲。”

    谭峤转念一想,那沈棠有个桀骜不驯的性子,当年鸨母强逼她唱曲儿,险些闹出人命,若强拉她来,今日被她一闹,反而尴尬。

    正要接过柳昭递来的这个金贵台阶,却见他转头对那女子道:“劳驾姑娘传话,沈小娘子闺名讳棠,想来令尊酷爱棠花。某愿以赤金红玛瑙打一对海棠步摇相赠,只是不知打作西府海棠还是垂丝海棠?”

    那女子犹豫着退下,谭峤再看柳昭,还能面不改色邀他吃酒,更觉他面上正经,实则也是个风流种子。

    沈棠一个烟花女子,自恃才高,目下无尘,要动她的心,送礼既要贵重,又不能只有贵重。以赤金红玛瑙作海棠步摇相赠,既贵重又费心思,若非久在风月场中浸淫的人,一时焉能想到这些?也罢,此人既好酒色,便不怕拿捏不住他。

    思及此,谭峤更加殷勤,见无人伺候布菜,亲自替柳昭添了羹汤。

    少顷,先前出门的女子欢喜地走进来,搀扶着一个秋香色罗衫的美人,怀抱琵琶,身姿娉婷,上前盈盈一礼。

    谭峤定睛一看,不是沈棠又是谁,当即恭维道:“这望江楼沈小娘子是出了名的难请,还是柳大人有心,才得美人青眼。”

    沈棠杏眼微抬,看了柳昭一眼,旋即落座拨弦,曲调柔美含蓄,平和婉转,谭峤才辩出那是《卜算子》,便听她唱道:

    “借问陇头梅,春信知期否。已是枝头雪尽销,空对寒烟柳。”

    谭峤忍不住抚掌赞好,柳昭亦击箸相和。

    沈棠素手拂弦,琴音如玉珠走盘,嘈嘈切切,她再度启唇,虽神情淡漠,眸中却隐隐有水光闪动,一如女子思慕情郎,声调万般缠绵。

    “何事苦归迟,一任红妆瘦。若待林花逐水流,却道春难久。[2]”

    曲罢,柳昭久久不语,谭峤觑着他的神情问道:“如何?沈小娘子一曲可值得大人这一对步摇?”

    柳昭似是才回过神来,轻笑道:“姑娘技艺高妙,一曲岂止万金,我承诺的首饰,不日便遣人给姑娘送来。”

    沈棠起身道谢,谭峤见她今日识趣,心下欢喜,一拍脑袋道,“哎呀,沈小娘子还未答,是要西府海棠还是垂丝海棠。”

    沈棠淡淡道:“垂丝海棠到底失于柔媚,不若西府海棠明艳……”

    一语未毕,谭峤拍起掌来,“极好!极好!我亦深觉西府海棠更加衬你。”

    他有意撮合二人,说着便看向柳昭,“大人以为如何?”

    柳昭微微颔首,“便依沈姑娘的意思。”

    他略作停顿,又道:“姑娘可会弹《鹧鸪天》?”

    谭峤见状,心道柳昭果然有意,忙代答道:“这个容易,你且唱来。”

    沈棠目视柳昭,极轻地笑了一声,“不知大人要听谁的词?”

    柳昭道:“便弹贺铸那曲《半死桐》。”

    沈棠闻言神色一滞,险些没抱稳手中的琴,一抬手便错了两个音,所幸她指法熟畅,定心再奏,素手翻飞,乐音幽婉凄绝,铮铮流泻而出。

    柳昭蹙眉静听,谭峤亦心下悲切,敛去了满脸的假笑,肃然听她唱道:“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3]”

    歌声空灵缱绻,孤寂凄然,尾音犹带哽咽,令人只觉天下至悲,无过于此。

    谭峤一面听一面留意这二人的反应,柳昭自不必说,已有三分醉意,沈棠面上犹带泪痕,显见得都是意动,稍后他多灌几盅酒,不怕拿不到柳昭的把柄。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

    外头忽传来吵嚷之声,沈棠的曲子便断在这里。那二人望向窗边,均已神色如常。

    谭峤心中甚为烦闷,遣那布菜的女子道:“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

    雅间临街,那女子推窗看了一眼,道:“二公子,好些灾民在县衙门口闹事呢!”

    话音落,谭峤看向柳昭,二人目光相触,一同起身走到窗边。

    只见县衙门口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原本只有十来个灾民在争吵,看热闹的人纷纷驻足,是以渐渐站满了半条街。

    布菜的女子与沈棠皆已退下,谭峤唤过一个小厮,吩咐:“去下头打听清楚,是为了什么。”

    说罢又邀柳昭继续吃酒,柳昭却立在窗前没动,他便只好在一边陪着。

    不多时,那小厮上来回报道:“灾民要卖田,签了白契拿来官府过割,户房的书吏不肯给他们红契,所以闹将起来。”

    周律有言,凡典卖田地,不过割者,受笞刑,重者受杖刑,其田入官。是以民间买卖定契后,还需往官府交纳契税,盖官印后方为红契。

    谭峤嗤笑道:“灾民卖田得了银子换口饭吃是好事,官府又为何卡着红契不肯给?”

    柳昭没答这话,只盯着县衙门口越来越多的灾民,问:“陆文举现在何处?”

    陆翀此刻才踏出敛尸房,便听人来报,说前头有灾民闹事,便亟亟往明镜堂走,过仪门时撞见了等着看热闹的江云期,便与他一道来了正堂。

    十几个老少男子立在堂下,本就不甚宽敞的公堂更显拥挤,门前更是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衙役们不断驱赶,然而不过片刻人们又如潮水般涌上前,一时间县衙喧然如闹市。

    陆翀心里还装着冯稹的案子,十分头疼,将惊堂木一拍,沉下嗓音问道:“你等何事来此吵闹?”

    一个青壮男子道:“回老爷的话,小人是竹山村的村民王大,卖的是自家的田产,白契也签了,手印也按了,衙门的老爷却为什么不让过割?”

    “是啊,为什么不给我们红契?”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

    陆翀又问其他人:“你们也都是竹山村的?”

    有人答是,亦有人答“是碗口村的”,眼见堂内又开始喧哗起来,陆翀心中有了数,忙道:

    “衙门并非不让你等卖田,若卖价公道,岂有不给你们过割的?”

    话音才落,灾民们“轰”一声炸开了锅。

    陆翀只得再拍响惊堂木,指王大道:“你来说。”

    王大道:“陆老爷,现下是灾年,公不公道的,总之我们愿照这价卖。白纸黑字,一旦过割,再不反悔。”

    “大老爷,我们不反悔的。”有人附和。

    另一人也道:“灾民这么多,明日再卖就不是这个价了。”

    “家里还等着拿钱买粮食呢。”

    陆翀沉下脸,“官府不让你们卖田,是为你们好,再说不是才给每家发过粮食么?”

    江云期坐在一旁,听了这话,站起身来环视左右:“你们谁昧了这些灾民的粮食?快些承认了罢。”

    左右的衙差无端遭此猜疑,面面相觑。

    这时便有人答:“大老爷,没有谁昧了我们的粮食。”

    江云期愕然,“那你们这又是为何?”

    “谁晓得县衙的粮食还能发多久,我们总得预备以后。”

    堂下又开始议论纷纷,陆翀抬高了声量道:“预备以后?听那些大户的诓骗,卖了田地,来年你们种什么?预备以后去做佃户么?”

    灾民们又是一阵骚动,然而议论声终究小下去。

    陆翀也渐渐缓过神,种田的人将土地看得比命还重,竹山村与碗口村确实受灾较重,而县衙的救灾粮仍在发,为何这么多灾民竟起了卖田的心思。

    是有人在背后煽动。

    “大老爷!”一人凄厉叫道。

    陆翀循声看去,一个男子跪倒在地,身侧人群散开,众人才发现他的身旁卧着一名老妇。

    只听他哭道:“小人家里人口多,县衙里每日发的这些粮食根本不够,家里几个孩子整天哭闹,我娘为了省下粮食,生生……把自己饿死了。”

    灾民哗然,陆翀闻言去看地上的老妇,饿死的人大多身躯浮肿,而那老妇却瘦得仿佛一片枯叶,委实可疑。

    男子仍在絮絮:“人都说县衙的粮食发不了几日了,我娘定是听了这些话,才决意把吃的让给孩子们。我娘她命苦啊,好不容易拉扯我们兄弟长大,到头来不说让她老人家安度晚年,竟连一口吃的也……”

    灾民们心下戚戚,想起自己的老母幼子尚无所养,又随那男子叫嚷起来:“大老爷,县衙的粮还有多少?”

    “是啊,只不令我们卖田,到时候谁管我们死活?”

    “听说前日收来的钱不是为了修堤,全拿去买了粮,是不是真的?”

    “已经饿死了人了,县里究竟是怎么打算?”围观的百姓也扰动起来。

    陆翀看准了两个闹事的,正待命人拿下严审,衙差们忙着驱散门外的百姓,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个哀哀哭泣的男子慢慢走到了公案旁。

    江云期正聚精会神地看着闹哄哄的灾民,一时忧心那老妇的尸首让灾民踩到,一时又怕衙差不知轻重,再闹出人命。

    正心焦,一转头,不期一个凶神恶煞的男子朝自己扑来,他不由惊呼,下意识拔出腰间的佩剑。

    忽听“啊”的一声大叫,那男子不知怎得,直向他剑上撞来。

    江云期直觉得脸上一热,抬手去摸,又湿又黏,定睛一看,鲜亮的黑红——是那男子的血。

    堂中陡然安静了片刻,旋即鼓噪起来,堂内的灾民朝外涌,外头的百姓却还在往里瞧,混乱之中,只听一人愤慨道:“青天白日,官府杀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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