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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鸿渡(二)

    月明放心一笑,“你姑母想必已经明白你的心意啦,我们回去吧。”

    寡淡的月光坠入心海,江枫忽然觉得很圆满。

    他点点头,将酒盅还给老叟,正欲往回走,却见月明望向远方的江水,惊喜道:“江枫,你看——”

    江枫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浩荡的江面上,不知何时飘起了星星点点的河灯,如倾萤火于江中,随江潮涨落,徐徐东流。

    “原来浦平还有清明放河灯的习俗。”月明叹道。

    一直沉默的老叟忽开口道:“那是安平侯府上的灯,清明节,七月半都要放一回的。”

    月明与江枫对视一眼,问:“老人家,这河灯可有什么说法?”

    老叟道:“放河灯,渡水鬼。他们家老太君是念佛的人,念佛的人心善,不忍心看到这些鬼魂在水上游荡,所以命人做了这些灯来引渡他们,好让他们早日往生哩。”

    夜沉风凉,老叟的声音低哑,说起这些怪力乱神的事,令人脊背生寒。

    月明却来了兴致,追问道:“安平侯府放了这么多河灯,难道这江中有许多水鬼么?”

    她这两日在药局,常听人拿水鬼吓唬啼哭的小儿,只当是一方水土吓一方人,却没想到这水鬼也有来头。

    只听那老叟叹了一声,“什么水鬼不水鬼的,都是些没生计的人哩!朝廷年年跟南境的蛮子打仗,听说那战场上到处都是骷髅白骨,人血染红了白越江呀。”

    他这一通人啊鬼啊的,又扯上了南蛮,把两人给绕晕了。

    月明看江枫一眼,见他也目露疑惑,只道这老叟说话颠三倒四,但因他说到南蛮,到底存了两分耐心继续听下去。

    “那些怕死的人呀,没了活路的人呀,就都来做了水鬼,一伙人聚在小陵洲,到处抢劫过往的货船。”

    原来水鬼竟是水匪么?月明记得听陆翀说过,这里的水匪都已经被官府剿灭了。

    “后来呀,南边一停战,报应就来了。”老叟冷不丁笑了两声,更添森冷,“知县老爷新上任,就给我们浦平除了这一害。啧啧,死得是真惨呐,那伙人被杀尽了,尸身漂在水上,知县老爷命人绑了石头沉在水底,这可真是做了水鬼了。”

    月明与江枫交换个眼神,一道往回走。那老叟还在后头喃喃自语,“死在水里的人阴气重哩!这一场大水,就是底下的水鬼在作怪……”

    ——

    江枫同月明至县衙接了阿宝,又送她二人回了药局,才回到安平侯府。

    府中接风宴罢,老太君兴犹未阑,领着一众媳妇孙辈在梨花院中设座听戏。

    院中桃柳烂漫,斗香风烛,灯影幢幢。

    “襄王殿下!”安平侯谭啸听闻江枫来了,亲自起身迎接,声音中透出不多不少恰到好处的激动。

    江枫拱手唤了声:“老侯爷。”

    “哎呀!”谭啸道,“殿下心系民生,竟连接风宴也不曾来,现下可用过饭了?”

    他说着便吩咐一旁的谭峤张罗饭食,江枫推说不必,谭啸却坚持摆饭,“上回见殿下时,殿下才这么高,一转眼多少年过去了,如今殿下立了军功,又封了襄王,成了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了。”

    “姨父。”听了他这话,江云期忽唤道,“本王既没军功,又未封王,姨父这是讥我呢!”

    安平侯大笑,“当不起六殿下这一声姨父。”

    他一拍脑门,道:“老糊涂了不是,这是犬子谭峤,快见过襄王殿下。”

    谭峤依言见礼,谭啸又瞥一眼谭峰,谭峰亦上前拜道:“见过襄王殿下。”

    江枫见过安平侯,又绕过屏风往女眷这边同老太君见礼,老太君眼花耳背,神思也不大清明,只拉了他的手一个劲说“好”。

    宋沅的母亲因与安平侯夫人是手帕交,两家常有来往,与府上姊妹却相熟,领着江枫同众位小姐互相见礼。

    少年将军姿容轩朗,挺拔如松,闺阁少女怀春,见了他难有不动心的。但因江枫眸色深沉,惯常冷着一张脸,永远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安平侯家的闺秀纵然有意,也只敢远远观之。

    江枫得了清净,自行回到这头,随意拣了个位子坐下。

    谭峤素知他是个不受重视的皇子,未作理会,谭峰却跟过来与他寒暄了两句。

    夜风拂柳,箫声呜咽,戏台上演着一出悲切戏文,只听小旦的腔调无限凄楚:“妾蒙陛下宠眷,六宫无比。只怕日久恩疏,不免白头之叹。”

    江枫忍耐着正想稍后找个借口离席回府,肩膀忽被人拍了一下,侧首一看,竟是宋沅跟了过来。

    分了几颗樱桃煎给他,问道:“五哥,你做什么去了?怎的现在才回来?”

    江枫看向戏台,漫不经心道:“办了点私事。”

    只见上头生角咿咿呀呀唱着什么,一面牵着旦的手下阶,焚香设誓。

    “什么私事?”宋沅笑眼弯弯,“莫非是出去见了什么人?”

    江枫心事被她点破,也不装假听戏了,转头问:“你从哪里听来?”

    “这你不必管。” 宋沅默了一瞬,旋即换上得意的面容道,“且我还知道五哥你是去见你的心上人。”

    “心上人”这三个字入耳,江枫一时间乱了方寸。

    恰在此刻,戏台上管弦之声忽而落下去,生旦携手拜下,婉转的唱词随着凉风飘入耳中:

    “双星在上,我二人情重恩深,愿生生世世,共为夫妇,永不相离。”

    江枫不由一怔,他想到方才在江边随月明念的句子,恰与这戏文相合,胸中砰然作跳。

    见戏台上生旦缠绵悱恻,难舍难分。心念一转,思及自己近日来的种种反常之举,顿觉自己心中那古怪的情愫并非怜惜,亦非愧疚,而是牵挂,是相思,是男子对女子的爱慕。

    宋沅见他愣怔地听着戏文,同他解释,“这一折是长生殿,唐明皇虽为天下之主,却不能庇护一个妇人,听他这些海誓山盟有什么意思?”

    言罢,她又拉着江枫道:“五哥,还是同我说说你那位沈小娘子罢。”

    江枫疑惑看她一眼,“本王不认得什么沈小娘子。”

    宋沅见他神色不似作假,只道自己遭人戏耍,拈了枚樱桃煎看准了江云期的背影掷去。

    江云期正摇头晃脑地欣赏戏文,遭她一掷,摸了摸后脑勺疑惑四顾一圈,宋沅冲他扮个鬼脸,江云期笑了笑,无声回了句“无聊”。

    谭峰听到动静,也转过头,正对上宋沅明媚的笑脸,惊鸿一瞥,不觉痴倒。

    宋沅的心忽而轻松起来,望着江枫英挺的侧脸出神。

    江枫认真听着戏,觉察到她在盯着自己,转头才要问,宋沅却忙将双睫低垂,不去看他。

    因着宋家与太子的姻亲,她自小随宋涟与这些皇子厮混,勉强算得上青梅竹马。在一处时尚且不觉,直到江枫独自去了北境,她却不知为何朝思暮想起来,渐渐地自觉一往情深。

    宋家阿沅从来胸怀爽朗,有什么便说什么,万事都写在脸上。唯独这一桩事在心里藏了许多年,眼见他便要封王纳妃,她忽然就不想再藏了。

    借着微醺的酒意,她试探轻声着问:“五哥,你不认得沈小娘子,那……你如今可有心上人?”

    江枫正是满腹心事无人倾吐,宋沅既这般问了,他想着同她说说倒也无妨,便默然点头。

    宋沅霎时心如擂鼓,强自镇定问:“不知是哪家闺秀。”

    她又期待,又害怕,连声音都不自觉有些发颤。江枫一心措辞,想着如何不暴露月明的身份,倒未发现这一点。

    他斟酌道:“她并不是哪家的闺秀。”

    才说了这一句,唇角便已染上笑意,他却浑然未觉,径自续道:“她心里大胆得很,扮作男子游历四方,行事往往出人意料,有时惹人生气,有时又令人发笑……”

    不待他说完,宋沅忙道:"这位姑娘我可认得?"

    江枫点头,"你见过她。"

    宋沅心中一动,垂下双眸不敢看他,试探着问:"你心悦于她,可知她对你是否有意?"

    江枫不语,她又娇声补充:"若她也有意,待你自然与旁人不同。"

    江枫认真想了想,才望着远方道:“她待旁人都温和有礼,却极爱与我生气拌嘴,有时我也不知怎的就得罪了她。”

    他收回目光,"这也算与旁人不同么?"

    宋沅一时心如擂鼓,并未回答。

    须臾,她终于忍不住问:“那她现下……可也在汀州?”

    江枫"嗯"一声。

    宋沅听他说得如此直白,再不敢看他的眼睛。

    一时五内沸然,酒意作烧,双颊渐染绯红。胸中万般柔情正待倾诉,又深觉此举孟浪,忙胡乱寻了个由头离席。

    江枫才说了两句,见她走了,顿觉兴味索然。又见更漏已迟,索性辞了安平侯,叫上江云期回了陈彦从前的宅邸。

    ——

    月明同阿宝回到药局,已是夜间人定。

    二人略作洗漱,点上一星灯火,阿宝盘腿坐在榻上,月明则欲将这两日的思绪好好理一理,便取来笔墨,悄声问道:

    “你这两日与冯知县那孩子朝夕相处,可曾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阿宝愣了愣,她实在不知哪些才算“有用的消息”。

    月明接着道:“冯稹是建宁二十年做上的知县,南下的粮船恰便是建宁二十年触的礁,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这两日你可听说了有关冯稹的消息?”

    阿宝仔细一想,比着手势道:“小栓子说,他的爹爹不爱喝粥。”

    月明笑着点点头,“还有呢?”

    阿宝又道:“他的阿娘不喜欢他,也不喜欢他爹爹。有时阿娘会对爹爹笑,但是从来不对他笑。”

    月明在“冯稹”这个名字旁侧的空白处记道:“夫妻不睦,私生子传言或为真”。

    抬头又见阿宝似乎想起了什么,道:“他还说他的爹爹会教他读书识字,给他做小木船,去年的今日,爹爹带他去放河灯,他就把小木船也放进了河里。”

    月明心头一颤,忙问:“为何要放河灯?”

    阿宝摇摇头,“不知道,小栓子没说。”

    月明略一思索,在“冯稹”二字旁边添上“水鬼”。

    想到那老叟颠三倒四的话,另起一页写上“水鬼”“南蛮”“怕死”“没活路”,意图将这些词联系起来,脑中忽而金光一现,战场上,怕死的人,没活路的人——是逃兵。

    如此,则恰可与陆翀此前的话相印证。

    “百姓苦于兵役,为水鬼。”她写到这里,忆起那老叟的话,心中倏然一惊——

    南境停战后,知县冯稹剿灭水匪,除浦平一害。

    若冯稹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那时两国止戈,而汀州棉布销往南蛮可获巨利。若有心招安,小陵洲那伙水鬼未必没有金盆洗手的心思,可冯稹却并未招降,而是直接带兵剿灭,为什么?

    月明心中忽然迸发出一个猜想,南境停战,也就是平越军粮尽,被诬投降后。汀州官场素来不干净,彼时若官匪勾结,沉船一事未必没有这伙水鬼的参与,那么冯稹此举名为剿匪,实为灭口。

    可他既然剿杀了水鬼,又为何要往涔江中放河灯?

    她这般想着,在“冯稹”与“水鬼”只见添了一个“怕”字,思索片刻,再添一个“愧”字。

    可惜冯稹已死,无论是愧是怕,皆已无从求证。

    这两日东奔西走,得到的线索实在少得可怜,即便如此,月明总觉得自己似乎还遗漏了什么。

    正瞧着这两个字发怔,阿宝忽伸手在她跟前晃了晃,月明回过神,便见阿宝拿出匕首递给她瞧。

    月明接过一看,原来她在刀柄处绑了条短穗,绛红配官绿,十分鲜艳辣眼。

    她见阿宝似乎很喜欢,强忍着没笑,问:“这是你那位小友送的?”

    阿宝得意点头,生怕月明摸坏了似的,忙又拿回来。

    月明道:"玩了这两日,明日是否该收心来药局了?"

    阿宝连忙点头,又比划着告诉月明,小栓子划伤了手,每日去县衙要为他换药。

    见月明爽快答应了,将那匕首小心放在枕头下,又把穗子铺平,才放心睡下。

    月明转过身,假意整理笔墨,无声狠笑了一回。

    再料不到那样乏味的一个孩子竟敢用这般跳脱的配色,忽思及他这小小年纪便没了父亲,又不得母亲疼爱,也是可怜。

    叹息一番,正欲吹灯,蓦地想到初见那孩子时,他被赵六缚在草屋里。而赵六此人,他真的只是寻常的盗匪么?

    当日二人交手,他以左手持棍,使的也是枪法,挑、刺、搠、挡,一招一式皆有章法。

    不过那时她未及细想,只当他是左撇子,如今再闭上眼,仔细回想当日情形——

    “开门,是我。我请了大夫来,小栓子有救了。”

    赵六叩窗时,分明是用的右手。

    “去三哥家里借一升米,来了客人。”

    他将月明请入屋内时,伸出的也是右手。

    可月明击伤他的左腕之后,他右手的枪法明显不及左手……

    月明倏然睁眼,翻开册子,在“赵六”二字之下提笔补全方才遗漏的信息——

    或为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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