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寂寂,江枫着一身绀色圆领袍服,除却腰间佩剑,周身再无一丝装饰。
他就这般自浮花浪蕊中穿行而过,阔步走来,带入一缕独属于北境的,酷烈而萧萧的风。
原本充斥着莺声燕语的厅堂不知何时已经静可闻针,江枫抬手示意鸨母与淑娘退下。
那二人一走,江云期立即委屈地向江枫告状:
“五皇兄,我和阿沅不过是想来听一听沈小娘子的曲儿,却给这郎中欺负了,他还说要带我们去见官。”
陆翀跟在江枫后头,早瞧见了月明,又闻到室中还有酒气,已有了三分判断。现下听说她不在药局却在此与人争妓,冷哼一声,心中更添鄙夷,斥道:
“袁大夫,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月明道:“陆大人听了六殿下的一面之词,便认定是草民的过错了?”
陆翀走到她身侧,压低了声音道:“你眼下本该在药局,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他原想着柳昭的病还需仰赖月明医治,到底给她留二分面子,但月明毫不领情,顶道:“陆大人跑到这里来又是做什么?”
“你——”
陆翀这回是真的起了怒火,正要发作,忽听静坐着的美人道:“大人,袁大夫来此乃是为我接骨。”
陆翀脸色微变,睥睨道:“此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妓子分辩。”
沈棠面上一僵,将眼垂下去,下颌却依旧微微抬起,“大人教训的是。”
侍从心知自己这副打扮落到旁人眼里已是理亏,垂首不发一言。
江云期却还巴望着江枫能给自己出气,见江枫怔怔望向他身后,眼中流露出的情意,却是他平生未曾见过的。
他顺着那道目光扭头看去,恰见月明身侧的沈棠云堆翠髻,玉面淡白,虽不施脂粉,却自有流风素雪之态。
心中一动,五皇兄素来不近女色,难不成今日竟懂得怜香惜玉,看上这沈小娘子了?
随即又大感懊丧,沈小娘子心里偏偏痛恨盛京人,皇兄这千年铁树难得开出一朵小花,却要眼睁睁看着它凋零了。
江云期转头再看,江枫已神色如常,问沈小娘子道:“何时到的汀州?”
江云期飞速思忖:他二人竟是相识,沈小娘子又这般痛恨盛京人,如此……莫非……难道……
他尚不及惊异,便听一旁的月明眨眼笑道:“只比殿下早了一日而已。”
陆翀再料不到月明竟还与朝中皇子相识,惊得说不出话。
江云期脱口问道:“你是何人?怎么同我皇兄认得?”
江枫正要引见,月明忙拱手一揖,“草民袁止,见过六殿下……襄王殿下。”
她眼带狡黠,江枫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定然是自己这个封号令她想起初见时所谓“神女无心”的胡说八道了。唇角不由也噙起一抹笑。
江云期却拍了拍那侍从的肩膀道:“沅有芷兮澧有兰,袁大夫的名字与阿沅的很像嘛!”
侍从撇撇嘴,嘟囔道:“凭她也配?”
“不得无礼。”江枫沉声道。
侍从似乎有些怕他,瞄他一眼,住了嘴。江枫才道:“这是宋梦笙的族妹宋沅。”
月明果然从她的眉眼间看出一分宋涟的影子,揖道:“宋小姐。”
宋沅虽不情愿,到底碍于江枫,潦草福了福身:“袁大夫。”
江云期笑嘻嘻道:“皇兄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今日之事一笔勾销,不必再提。袁兄,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
他忽然一把揽过月明的肩膀,“本王请你吃酒去!”
“慢着。”江枫不动声色将月明拉到自己身侧。
宋沅觑着他的脸色忙抢先道:“五哥,是六哥说沈小娘子的琵琶好,非要我同他来玩的。”
她不再故意粗声说话,声音娇柔婉转,还带着点小姑娘撒娇的意思。
“胡说,分明是你——”
“好了。”
江云期满眼委屈,正要争辩,却被江枫打断,“还嫌不够丢人?”
江云期不服气的话哑在喉咙里,宋沅朝他吐了吐舌头,江枫一眼冷扫过去,两人臊眉耷眼的同沈棠赔了礼,一行人出了门。
江枫走在前头,陆翀错后半步同他说着浦平的灾情。
余下的三人则跟在后头,江云期拉着月明问东问西,宋沅虽作出鄙夷之态,眼睛却时不时瞟向这边。
“原来你救过我皇兄的性命。”江云期摸着下巴点点头,“难怪皇兄这么护着你,连问也不问,就让我们赔礼。”
他想了想,又问:“不过这地方又破又乱的,袁兄来做什么?”
听闻月明是特来防治疫病,他又拊掌大赞,“袁兄才是我大周的好男儿,比朝廷里那帮吵来吵去的老学究好上万倍,教本王好生佩服。”
宋沅立即冷道:“哼,嘴上说得好听,谁知道心里在打些什么主意。”
江云期忍不住争辩道:“论迹不论心懂不懂?你平日既然没事干,不如多跟着宋家二哥念些书。”
宋沅听了这话,不怒反笑,“六哥这是劝我读书呢?”
她笑起来眉眼弯弯,很有几分宋涟的狡黠,“可是……我听说前些日子不知道哪个宫里被抄出好些话本子,里头似乎还夹带了几首艳诗,也不知道是谁挨了张先生好一顿训斥,照我说,若都是看这些书,倒不如不看的好。袁大夫你说是不是?”
月明笑而不答。
她又转向江云期,"六哥你说呢?"
她一顿,不待江云期回答,又似想到什么,弯了那双笑眼娇声道,“是了,隐约听说谁的策论也是托人代写的,没藏好首尾,让陛下知道了……”
她正揭着短,忽被江云期捂了嘴,声音含混在喉咙里,江云期连声央告:“别说了别说了,小姑奶奶,好歹给我留点面子。”
看着这两人斗嘴,月明抿唇笑笑,问:“殿下又为何来此?”
“我们呐,江南山水锦绣,我们当然是来赏玩风景的。”江云期忽的凑过来搭上月明的肩膀,倒把她吓了一跳,只听他压低了声音道,“袁兄你知道安平侯吧?他们家有一处绮春园,傍水而建,花木奇石,无所不有,清幽秀美冠绝江南。宋家二哥常恨无缘一游。”
他说着得意扬眉,“不过侯爷说了,我可以随便去。袁兄若是有意,改日……”
江枫回头看一眼那只搭在月明肩上的手,冷道:“放尊重些,不要胡言。”
月明在心里“嘁”一声,心道我不过是寒暄两句,又不是有意刺探消息,何至于这般如临大敌?
她于是收敛了笑意,转过脸不去看他。
江枫见她忽变了脸色,回想自己方才的话,既妥当又得体,并无一丝不对,只觉莫名其妙。
江云期颇有些不服,又上前搭上江枫的肩道:
“五皇兄,父皇虽是令你来浦平协办贪墨案,可谁不知道汀州官场上下都是邓秉的人?这回派来的巡按御史又是他的学生,学生查老师,查得出什么才怪呢!”
月明听完微怔,“柳大人是邓党?”
陆翀瞪她一眼,正色道:“含光不是这样的人,袁大夫慎言。”
“陆大人很了解柳昭么?”宋沅忽然问。
见她扮作男子出游,已是离经叛道,此刻竟还来过问政事,陆翀心下不喜,本不欲答言,又想到今日柳昭惨淡的病容,终究忍不住辩道:
“我与含光是同科的士子,当年会试时我二人在京郊赁屋同住,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自然最清楚。”
宋沅却一哂,“陆大人,四年了,他在翰林,你在地方,人是会变的,你怎知他如今不是这样的人?”
——
安平侯府。
女使指挥仆妇们小心抬着各色奇珍,在廊下络绎穿行,预备着本月老太君的寿诞。微风拂过,送来淡淡的脂粉香。
安平侯次子谭峤打起书房外的金丝竹帘,安平侯谭啸在门边比个请姿,与屋内的素衣青年推辞一番,终究先迈出了一步。父子二人殷勤将人送出二门,又目送着马车走远了,才回到方才的书房。
谭峤端起青年座旁未动的茶水,杯底尚温,可惜茶香已散,平白浪费了这一盏敬亭绿雪。
他捏着杯盖一提一放,弄出嗑托嗑托的声响,“钱大人早来了信,说此人颇有些清高的臭毛病,今日儿子算是见识到了。”
谭啸坐在太师椅里,唤来女使捏肩捶腿,闭目捋须道:
“读书人嘛,在翰林混了几年,年纪又轻,清高是难免的,所谓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所能罗也。好在邓阁老的人还不算太迂腐,我今日跟他交了底,余下的事,他自然知道哪些该查,哪些不该查。”
谭峤应声“是”,走到门口,又停住,垂手问道:“父亲,河道衙门那边,是否要通个消息?”
谭啸摆摆手,“你若递了消息过去,他还查什么?”
谭峤有些犹豫,“可是……”
谭啸睁眼打量他,“那些太监们一听宫里派了人来,先自乱了阵脚,烧了漕仓,这等蠢货,你理他们的死活做什么?再者,御史大人巡按这些天,总该给他查出些东西向上头交差。”
“是,儿子明白。”谭峤恭敬应道。
言罢打起帘子,正要出门,却听谭啸唤道:“回来。”
谭峤闻言放下竹帘,几丝日光从竹帘间漏进来,谭啸眯眼问,“东西可找着了?”
谭峤道:“原本寻到了些踪迹,只是听大哥说,今日……线索又断了。”
谭啸打个哈欠,“嗯”了一声,轻描淡写道:“令人守好城门,总归别把人放出去了。”
他听谭峤半晌没有动静,不耐烦地睁开眼,问:“还有何事?”
谭峤踌躇着道:“父亲,陛下虽派了邓阁老的学生,却又命五皇子来此协办案件,六皇子也跟来了,您说陛下这是何意啊?”
谭啸见他如此蝎蝎螫螫就为此事,忍不住嗤笑出声,
“他二人你也不是没见过,云风阵前厮杀倒是一把好手,这些事他能知道什么?至于云期嘛,更是草包一个,你怕他们作甚?等他们到了,你领着他二人去绮春园好生玩几天,自然什么烦恼都忘了。”
他说完合上眼,不一会儿便发出细微的鼾声,谭峤轻手轻脚为他披上薄绒毯,才退了出去。
——
暮鼓响,月明从药局回到县衙。
浦平县如今的局势她似乎看清了,又似乎看得不大分明。
若如江云期所言,汀州上下皆是邓党的人,建宁帝偏又派了邓秉的学生来查此案,显然是要包庇邓党,河堤贪墨一案,查到知县冯稹这里便算完了,上头那些官员依旧可以拿着这筑堤的银子,奢侈无度。
然而,若是如此,又为何要令江枫二人来汀州,又授予协办之权?
再者,柳昭此人云遮雾罩,不知为何,月明没来由地觉得他不像是邓党这么简单。
月明有些头疼,所幸陆翀倒像是个纯臣,又心系柳昭的寒疾,沉船一事或可从他身上作文章。
至厨下,见白安已按她的吩咐熬了一大锅药水,灶旁点了个炉子也在熬药,月明凑上去一闻,疑惑道:“这不是治寒疾的药,有谁受伤了?”
白安笑道:“袁大夫好灵的鼻子,是西院那孩子玩刀被割破了手,阿宝姑娘给他开的药方。”
月明摇摇头,没多问,去看锅里翻滚的药汁,道:“行了,撤火。”
白安讶然,看着那一大锅黑乎乎的药汤,“可是……这一大锅不收得浓些,大人得喝到什么时候?”
月明乐了,“谁告诉你这是用来喝的?”
她唤来差役舀水,冲白安眨眼笑道:“告诉你家大人,准备药浴。”
四月的夜风还带着些寒气,玉兰的花香在静夜中分外幽冷。
一桶桶热气腾腾的汤药被抬进东梢间,温暖的药香霎时弥漫了整个厢房。
月明探了探浴桶内的温度,隔着氤氲的水汽抬眸道:“好了,脱吧。”
对面的人影却始终未动,白安心知自家大人从不令人伺候沐浴,正要出门,却被月明唤住:
“白小哥,你留下。”
柳昭温和的眉头蹙起,却听她笑嘻嘻道:“留下帮忙,一会儿我恐怕拖不动你家大人。”
白安愣愣地反手将门拴上,柳昭的眉头蹙得更深,这架势,倒像是怕他跑了似的。
月明也把眉头蹙起来,这行径,倒显得她像个非礼良家妇女的登徒子了。
她堂堂神医弟子,也是懂得尊重病患隐私的。
柳昭一转头,月明已闪到了他身前,还没等他反应,就利索地解开了他的外袍,眉眼盈盈,“柳大人,咱们这是治病呢。”
柳昭身子一僵,素白的外袍已经被褪下,月明将它抛给白安,另一只手已经捏住了中衣的系带。
柳昭急忙退了两步,他突然有了夺门而出的冲动,眼中原本遮罩着的云雾此刻尽数消散,代之以清澈的慌乱和羞赧。
他清咳一声,耳尖红得似乎能滴血,“我自己来。”
幸而月明没有勉强,她从容负手退至屏风另一侧,看着上头的人影褪去了中衣,又好心地提醒道:“这药浴虽可拔出寒毒,但疼痛堪比削皮挫骨,大人可想好了?”
柳昭没有回答,抬脚跨进了浴桶。
浓黑的药汁逐渐没过腰身,两胁,肩膀,而后是脖颈。汹涌的热意散开,可他的指尖却在微微发抖。
“大人很冷么?”
月明觉出不对,伸手入浴桶试了试水温,像落水者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手忽然被柳昭握住。
柳昭紧紧抓住那只手,纤细,却有力,没来由地令他的心安定了几分。
这时他才感受到这汹涌的热意中,似有千万枚细针在挑刺他的皮肤,又像有蝼蚁肆意在他身上啃噬,刺痛随着热气的上涌侵入五脏,砭进骨髓,渗透进四肢百骸的每一寸肌理之中。
他终于忍不住闷哼出声。
屏风的一侧燃着香,似乎是有意吊着他的神识,冷冽的气息令人的五感格外清醒,他握了握被自己拖入浴桶的那只手,强令自己松开。
刺痛深入骨髓,似有金针随着血液流入全身的经脉,这样的痛,他受着也是应该,又何必拉旁人下水。
月明一愣,取下帕子,将手擦干。
不过片刻,她的手已经被柳昭捏得微微发红,方才被拖入水的一瞬,她似乎感受到了柳昭的恐惧。
他在害怕什么?
月明好奇地看着柳昭深深蹙起的眉头,怅然叹道:“柳大人怎么年纪轻轻落下这么个病……”
冷香逐渐式微,湿热的药气占了上风,在最后一丝清明消散之前,柳昭忍不住顺着这话去想那些深埋心底的,讳莫如深的回忆——他的寒疾,以及他的恐惧。
冷香燃尽,神识彻底消散,药汁没过脖颈,涌进口鼻,他似乎又回到了曾经那个阴冷腥臭的池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