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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归去(一)

    昏昏沉沉之中,尘封的记忆开启。

    汀州的雨下了月余,夏末秋初,旅店内燃着炭火袪湿气,简直像个蒸笼。月明一刻也不想多待,袁仲一放下碗,便叫掌柜结账。

    柜台旁立着个庄稼汉,蓑衣滴滴答答的淌下泥水,掌柜怕脏了座位,不肯放他入内。他叫了小二打了一碗酒,就着柜台边吃边说些闲话。

    月明从他旁边过身,闻到好浓的一阵酒气,“老子一边放水,老天爷一边浇。稻子已倒伏了一片,鬼老天,这雨再不停,今年一家喝西北风。”

    掌柜拨着算盘珠子,没有理他,对月明道:“共是八文钱。”

    月明垂手盘弄着掌心的五枚铜板,这不算便宜,寻常小店,一碗面不过两文。

    掌柜看出她的心思:“小哥莫嫌贵,这么大的雨,生意不好做。”

    小二托腮伏在柜台上,喃喃接过此前的话头:“雨落的大些也好,让定远将军淹死那些蛮子。”

    那掌柜看着眼前可怜巴巴的一老一小,叹一口气,“六文,不能再少了。”

    月明将五枚铜板排在柜上,又去荷包里抠出一文。

    醉汉缩在一旁吃吃笑了半天,大着舌头含糊道:“蛮子没淹死,庄稼先淹死了。你们还没听说?定远将军投降啦!”

    那掌柜收了铜板在手中掂掂,眼前有个什么东西晃过去,一转头,月明揪住醉汉的前襟。

    “你满嘴里混说些什么!”

    袁仲忙上前拦住她,“醉汉嘴里胡吣,你同他较什么劲?”

    醉汉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笑得愈发快活,“不信?不信自己上街打听——定远将军围了蛮子七日,那头援军到了,啧……杀的哟……”

    掌柜唯恐二人起纷争,冲小二使个眼色,小二忙上前赔笑,“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月明松开那人,戴上斗笠,一脚深一脚浅,走进铺天盖地的风雨里。

    雷声阵阵,石板路走到尽头,泥泞的路上尽是枯枝落叶,雨水灌进鞋子里,步伐愈加沉重,每一步都有水从趾间溢出来。

    “你若不放心,就回宁州看看。”袁仲扯着嗓子喊,以免被雷声盖过。

    滂沱的大雨穿林打叶,月明搀着袁仲,半晌才觉得喉头不那么发哽。

    “我不回去。”

    “那人吃醉了酒,醉话当不得真。”

    “哥哥围困南蛮于城中,占得白越江天险,怎会投降?”

    “我若因一句醉话便跑回家,他们都要笑我——”

    还没说完,泥泞中枯枝绕着藤曼钩住她的脚踝,将她狠狠绊了一跤。

    惊雷乍起,月明拧干衣摆,脸被闪电的光照得刷白,面上雨水和着泪水。

    “师父——”

    “哥哥他、他是不是真的出事了?”

    衰朽的树干张牙舞爪,骤然抽出千万根墨绿的枝条,将月明缠裹得几乎窒息,四野俱黑,周身剧痛袭来,她听到有人说话。

    ——“高允、高允,林大夫还在那边,她是为了救本宫……”

    ——“阿宝姑娘,林大夫流了这么多血,你不放军医进去可不成啊。”

    ——“你这哑女,怎么说不通道理?难道要看她去死?”

    ——“小宋大人帮着劝劝,这姑娘或许肯听您的。”

    好生聒噪。

    月明尽力睁开眼,疾风骤雨原都是一场梦,四周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她漫无目的的在这片虚无中行走,蓦地脚下一空,在空茫茫一片寂静之中不断下坠、下坠。

    再睁眼时,耳畔有叽叽喳喳的喜鹊叫声。

    这是……宁州,将军府,杜家。

    雕花楼空的窗格外,喜鹊在玉兰树上筑巢,日光灼艳。

    博山炉中燃着雪中春信,梅香清远,满室生凉。

    外头的侍女打起细篾竹帘,见她睁着眼,喜道:“四姑娘醒了?公子眼下不在家,明儿下了学才好陪姑娘一道玩呢!”

    她一面说,一面出门吩咐下头的小丫头打热水,备青盐。

    不知哪里出了纰漏,廊下传来侍女的训话声,“吩咐过多少遍,四姑娘不爱吃这些,罢了罢了,我亲自去厨房同他们说……”

    空荡荡的房子里,又只剩下月明一个人。

    正院恍惚有人在争吵,许是以为她在睡着,两人都没有克制,一声高过一声。月明很容易便听出那是她唤作伯父的杜焉与其妻杜夫人。

    她走到廊下坐着,疾风起,杜夫人的声音愈发尖利。

    “……率军投降南蛮,罪同谋反,陛下钦定的罪名,你不信能有什么用?京里小宋大人为这事说了两句都被下了诏狱,宋家那样的人家沾上这事都不得安宁,你眼下留这个祸害在家,是想把我们全家都断送在你手里吗?”

    杜焉听了这话,更是怒不可遏:“妇人之见!宋家同林家不过泛泛之交,尚肯为景晖奏上一本,我杜家同林家这样好的交情,当年若非景晖舍命相救,我定要死在蛮人手里。眼下林家只余四丫头一个孤女,我们杜家不帮衬着,她还能去哪儿?何况衡儿与四娘还有——”

    这一番话戳到了杜夫人的肺管子,她扑上去将杜焉狠狠搡了一把。

    “你还敢提衡儿!林家那四丫头自小没娘,哪有半点女孩家的样子?这门亲事,我本就不满,只是碍于你同林家的交情,我忍了这么多年没提,如今林家被定了谋反!谋反呐!她一个罪官之女,说得难听些,是朝廷钦犯!你现下翻出这桩婚事,是要生生断送你儿子的前程!”

    杜夫人像是哭了,絮絮不止。

    “天底下哪有像你这般做父亲的?衡儿才七岁,你把他带到军营里教养,七岁的孩子,骨头都没长硬,你叫他日夜跟着你操练,我这个做娘的虽心疼,但总想着为他的将来,严厉些也好,从来没插过手。你扪心自问,衡儿从小到大,习文练武,可教你操过一点半点的心?林家四丫头顽劣,你说一句让他娶,他从没有半个不字。从前便罢了,可是眼下……杜文朗,虎毒还不食子啊!”

    她越说越没边了,杜焉一掌拍在桌上,震得杯盘脆响。

    “我几时说让衡儿娶她了?”

    杜夫人被他这一掌吓到,正在发愣,得了他这句话,将心落回肚子里。

    杜焉叹息一声。

    “衡儿是我的独子,我焉能不疼他?不过看着四丫头命苦,半大孩子,如今无依无靠来投奔我们杜家,难道我们还能将人赶出去?夫人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将她扔下不管,你难道狠得下心?”

    杜夫人想起林家出事后,见到月明的那一日,她没有哭,只是垂着脑袋站在城门口不肯走,一遍一遍的,说要出城去找哥哥。

    想到这里,心里已经软了七分。

    杜焉又道:“事已至此,我便同夫人讲实话罢。”

    他压低了声音,“……景晖没等来粮草,却等来的敌人的援军……”

    月明已经走到了正院门口,她脚步虚浮,死死扶住雕花门框,这一番动静并不算小,可房中的两人并没觉察。

    “这么说来,是太子殿下的不是,有林家什么事?为何陛下……”

    “休得胡言!”杜焉斥道。

    杜夫人吓了一跳,忙捂住嘴。

    “陛下的心思——”

    杜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忿,“……岂是你我能妄加揣测的?你需记得,此事泄露半点,就是杀头的罪过。”

    “这么说来,四丫头也是命苦。”

    杜夫人一叹,默了半晌,又道:“话说回来,她可怜归可怜,来日若是缠着我们衡儿——”

    “夫人大可不必担心。”

    月明几步跨入正厅,行了个丝毫挑不出错处的礼。

    她自小没经历过半点风浪,今日才看明白这世上还有句话,叫做时移势易,人走茶凉。

    厅中两人同时愣了愣,终是杜焉先回过神,沉了脸色,负手等着月明开口。

    谁料杜夫人心虚,先尴尬道:“……四娘啊,你是、是何时醒来的?”

    月明冷笑一声,"夫人与将军在此处畅谈军政,四娘又怎敢高卧南斋?"

    十四五岁的姑娘,面子比纸薄,咬碎了牙也要争一口气。

    她唤两人作将军和夫人,而非杜伯父与容姨,是半点余地也不准备留了。

    杜焉一甩袖,回身高坐堂上。

    月明紧盯着他,一字一句,怆然道:

    “我哥哥少年戎马,两出南桑,三征定浦,拒蛮贼于百里之外,勇武冠绝三军。杜将军看重他。让他领兵,号令明,赏罚信,同众将士出生入死,军中无人不服。这样一个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宁死也不肯投降。杜将军同哥哥是忘年交,四娘原以为……”

    说到这里,月明的嘴唇止不住的发抖,她强压下喉头的哽咽,“没想到将军碍于天威,不敢道出实情。”

    “你想要干什么?”杜焉拍案而起。

    杜夫人吓得也起了身。

    月明竟没被吓哭,嘴角扯开一抹笑。

    “公道。”

    她目不转睛盯着杜焉:“我只为哥哥求一个公道。”

    “你一个小姑娘,能懂什么?”

    杜焉重重倒在椅子里,“公道?这世上哪还有公道?景晖是你兄长,太子也是陛下的儿子,骨肉血亲,他如今摆明了要袒护太子,我若为他求情,最多不过再赔上我们杜家。四娘,许多事不像你想的这么简单,这天下终究是他江家的天下!”

    他叹了口气,“今日你既知道了,我便多嘴一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如今对林家还是有愧,因此没有发文书通缉你,若非如此,你焉有命在?”

    月明嘴角的笑意更深,讥诮之意毕现。

    “如此说来,四娘还要感谢陛下皇恩浩荡了。”

    杜焉颤抖着声音,激动道:“四娘,你如今能站在此地同我理论,已是陛下天恩了。”

    见月明不为所动,便换上语重心长的口气:“你家中遭变,方才的气话,我只当没听过。你叫了我这么多年的伯父,你的将来,我自会为你打算。你且在府上安心养好身子,等出了孝期,此事风头也过了,我与你容姨做主,为你拣一户殷实人家——”

    “杜将军很不必如此。”

    月明打断道:“将军自姓杜,我自姓林,到底不是一家。林家如今只剩四娘一个,便自己做一回主。”

    她背过身去,解下颈间一枚小小的金锁。

    彼时杜夫人蹲下|身子,拿着这枚金锁,和颜悦色地同她商量:“四娘若肯做阿衡的娘子,到了容姨家里,给你一日三顿吃芙蓉糕。”

    月明皱着眉纠结了好一会儿,她不舍得离开自己的家,又想一日三顿吃芙蓉糕。

    于是她终于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眨着那对灵澈的眸子脆声道:“容姨,我只到你们家,给阿衡做三日的娘子好不好?”

    众人笑过这娇痴稚语,又觉隐隐不祥。

    爹爹纵然腿脚不便,亦为此亲上玄麓宫求化解之法。下山时,祈来一方梨花白玉,打作玉佩以合金玉良姻之说。

    天意昭昭,草木之身终难免飘蓬的命数,非人力所能扭转,当年的童言也不过是作了谶引罢了。

    月明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眼中无限决绝:“这亲事,我林家先退了。”

    金锁熠熠,残留着体温,若仔细看,上头镂刻着小小的一个“和”字,那是阿娘为她取的名。

    阿和。

    从容和乐,岁月风平。

    而今林府蒙冤,她成了犯官之女,岁月风平已是奢望。

    通敌谋反的罪名烙在身上,一身的骨血都是不堪。

    她什么也没有了,除了一口意气,她只有一口意气。

    “林杜两家原是凭着兄长与将军的交情,如今兄长已死,林和也不敢攀污了杜将军的门庭。”

    一番话说的硬邦邦的,半点转圜的余地也没留,两家的交情就此断了。

    后来,杜衡追到栖霞山下,绷着一张脸找她兴师问罪,“自小定下的事,你怎能说反悔便反悔?”

    夕阳的余晖铺满了整个山头,无际的澄黄将他们包裹起来。

    杜衡安慰她:“阿和,林家出了这样的事,你心里难过,我都明白。栖霞山风光极好,袁太医夫妇视你如亲女,留在此地,于你也有益。我知道眼下我的话,你未必听得进去,可我还是要劝一句,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1]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总该朝前看。不管什么时候,杜府永远是你的家。”

    是了,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月明摇头,杜衡他不明白。

    那枚小小的金锁,月明到底没留下。

    最后一缕夕阳被暮色吞噬,风声吹彻旷野。

    长夜寂寂,月明有些冷,她找不到上山的路了,月亮瞪得大而圆,老鸹跃上枝头乱叫,四野响起狼嗥。

    她害怕极了。

    “师父。”

    没有人应她。

    “师父——”

    空荡荡的山间只有她自己的回音。

    暗夜里,潜伏着的野狼骤然扑上前,咬住她的臂膀,疼痛自右肩延伸至四肢百骸。

    迷迷糊糊间,她终于听到熟悉的声音。

    “年纪轻轻的落下这些疤痕,何苦来?阿宝你看,这像不像个瘦蜈蚣?”

    阿宝愣愣点头。

    袁仲放下针线,嘿然一笑,“为师的这针法,便叫蜈蚣针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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