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弈珍珑(二)

    夕阳散着冷寂的余温,余晖下一顶小帐静静矗立着,平眉细眼的士卒分居两侧,帐门紧闭。

    帐内,一片狼藉。

    朱红的木榻上,少年重阖双目,面色灰败,唯有唇边染血,万分刺目。

    两个空置的药箧倒在榻边,箧中药材、刀具以及各色瓶瓶罐罐铺了一地。

    “殿下……殿下!”王德元手帕替江枫拭去血渍,忽而惊叫,“老七,殿下的呼吸都弱了!”

    江枫轻咳了两声,唇角又涌出一线鲜血。

    王德元霎时瘫坐在毛毡上,这般吐下去……如何是好?

    帐中静极了,那一线微弱的呼吸就像被蛛丝悬着的一个秤砣,随时要断掉。

    王德元害怕这样的安静。

    “老七!”

    他歇斯底里喊。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他觉得自己不是这儿唯一的一个活物。

    何七半跪于地,半晌,终于翻捡出一个秘色瓷瓶。

    他对着烛火细看,急切念道:“黑神丸?”

    王德元失了主心骨,掩面低泣,并不答言。

    何七揪住他的后领将人拎起来,细长的双目瞪得通红:“是不是黑神丸?”

    王德元脑子一片混沌,懵然摇头。

    “殿下命在旦夕,你仔细想想,那药膏到底叫什么名字?”

    何七放开手,王德元抹了把眼泪,仔细回想当日崇州的情形。

    片刻后,他抽噎着道:“咱家依稀记得是什么黑什么膏,名字老长的。”

    何七听罢,再度蹲下|身翻找。

    王德元整好仪容,干脆到帐外焦躁张望,问一侧的士卒:“人还没找到?”

    士卒摇头,王德元狠狠一叹,一转眼的功夫,这哑女不知跑去了哪里。

    日头转眼向西斜了,五殿下疮口复裂,为防消息走漏,他们又不能请旁的医官。

    “黑玉……续断膏……”身后何七一字一顿,殷切朝这边望来。

    王德元浑身一凛,急道:“是这个,就是这个!”

    他冲入帐中,取过悬在帐壁的水囊拧开,“快,给殿下用一丸。”

    何七扶起江枫将丸药送入,暂且舒了口气。

    “殿下!殿下!”王德元张皇道,“殿下为何还不醒来?”

    何七甚是无言,接过王德元手中的巾帕,小心翼翼地揩去疮口的渗血。

    寒风乍起,帐门被掀开,有士卒来报:“王公公,何将军,城东已寻过,未发现阿宝姑娘。”

    “嗯。”何七关紧帐帘,讷讷道:“继续找。”

    “这哑女,怎如此不知事!”幸而他们已找到了丸药。

    王德元狠一拍掌,榻上传来闷咳,他忙换过一条巾帕凑上去。

    太阳已经西斜,何七拿出火折子,又燃了两盏铜灯。

    明黄的灯色衬得榻上之人面容更加灰败,凌厉的轮廓镀上柔光,锐意尽敛。

    “血……”王德元颤抖着声音,“老七,血还是没止住……”

    疮口鲜血淋漓,在灯色下映出黑亮的色泽。

    何七蓦地攥紧了拳头,“这药不对症?”

    王德元愣了,怎么会?当日他分明看到林大夫用了这瓶丸药……

    “针法!”他叫起来,“林大夫还行了一套针法!”

    可是眼下林大夫身陷囹圄,他们又该去找谁来行针呢?

    “咳……”江枫又开始低咳。

    王德元鼻子一酸,坐在榻边又开始啜泣。

    何七绕开一地狼藉,正欲再度催促,一掀帐帘,却迎面撞上一人,定睛一瞧,苍白恬静,正是他们这半日遍寻不着的阿宝。

    她越过何七,看到地上翻到的药箧,登时怒气上涌,比着手势质问。

    帐中月明不在,两人都看不懂她的话。

    王德元早憋了一肚子火:“殿下性命垂危,林大夫被蛮子关在牢里,咱家和老七忙前忙后,你倒好,没人管束了,只顾自己玩乐!”

    阿宝被他这一通抢白说懵了,又比着手势与他争辩。

    何七忙上前道:“阿宝姑娘,我等翻找你的药箧实在是形势所逼,如今殿下命悬一线,还望姑娘相救。”

    阿宝这才瞧见榻上躺着的江枫,疮口有些开裂,右臂的伤口仍缠着何七的袍角。

    见她无所行动,何七讷讷拱手:“求姑娘相救。”

    阿宝这回慌了,忙忙摆手后退,她如今的医术也不过是能医治寻常风寒小症而已。

    王德元却一把将她拽住,“你与林大夫同出一门,她能治,你定然也能治。”

    这话好不讲理,阿宝虽也跟随袁仲学过些针法,见过他割皮解肌,决脉结筋,但至多帮他做些配药一类的杂事,从未独立医治过这样的病患。

    “阿宝姑娘,如今只能靠你了。”何七再度拱手。

    最后一丝夕阳被夜色吞噬,阿宝被赶鸭子上架拉到榻旁。

    只能靠你了。

    她颤抖着伸出手,覆上江枫额头。

    “金疮复裂,出血不止,恶寒发热,当用何药?”

    黄柏、知母、软柴胡、玄参、五味、麦门……

    她无暇收拾那些瓶罐,从地上的狼藉中翻拣出各色药材,称量,配好后交给何七。

    又拿出针夹,排出一列银针。

    “亡血过多,气无所附而然耳。”

    师父的教导犹在耳畔,阿宝凝神,这套针法她也学过,但不知怎得,总做不好。

    但师父也说过,阿宝至真至诚,没有做不好的事。

    她能做好的。

    两道殷切的目光聚在阿宝身上,眼下,只有靠她了。

    她仔细揣摩月明每一次落针的力度,颤抖着落下第一枚银针。

    ——

    “大汗,使节已经带到。”

    王帐内,灯火煌煌,亮如白昼,王座上镶嵌的宝石金玉焕彩生辉。

    绰达将目光从地图上收回,慢慢转过身。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阿什那抚肩。

    帐门落下,将暮风阻隔在外,绰达窄长的双眼在灯色下深不见底,月明看见,那枚鹰翅做成的骨笛正被他牢牢捏在手中。

    “此物使节从何处得来?”

    帐中并无译官,他却说着古塞语,是笃信月明能够听懂。

    “这是我曾祖父的遗物。”月明答。

    她虽通古塞语,却执拗地用中原话回答。

    “是了,你也姓林。”绰达心中的猜想被这话印证,眯眼笑了笑,神情分外和蔼。

    “你既将此物送予本汗,当知其中的渊源。”

    月明点头。

    嘉元年间,草原各部尚未统一,绰达也不过是其中一个小部送给大周的质子,羁旅异国,地位尴尬。曾祖当年正是礼部尚书,对绰达多有关照,及至绰达离京,将此物赠予曾祖。

    月明常想,这枚不甚贵重的鹰骨笛,或许是当年那个质子能拿出的最好的礼物。

    多年倏忽而过,当年的质子羽翼渐丰,成了高高在上的草原王,此刻居高临下睨着故人之后。

    “使节以为,单凭此物,便可令本汗出兵,解崇州之困?”

    “不敢。”

    人心似水,极权之下,多少刎颈之交尚且形同陌路,月明自不会妄想以多年前的一点患难之恩打动这位枭雄的心。她不过是想藉由此物见绰达一面。

    她抿唇笑笑,话语中还是染上一点凉意:“大汗苦心孤诣布下今日之局,不就是想在手中多握些筹码,与我等谈交换的条件么?如今大汗的目的达到了,我等已是穷途末路,又怎敢挟恩图报?”

    绰达听出她话中的讥诮,眯了眯眼,捻须道:“使节处心积虑前来见本汗,现下是想同本汗谈条件了?”

    “是。”月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瘟疫已然扩散到了王庭,若我没猜错,绰达的某位至亲也已经染病了罢?”

    绰达瞳孔一缩,旋即恢复如常,月明继续道:“除却治疫的药方,大汗还想要什么?”

    至亲的性命加上数万生民,难道还不够?

    月明自信她的推断不错,绰达却仿佛听到了好笑的事,睥睨道:“使节一介白衣,能给本汗承诺什么?”

    月明一怔,她并非听不懂弦外之音的人,这话说的难听些,同他谈条件,她还不够资格。那么,使团中有这个资格与他谈条件的还有谁?

    月明心下一颤——绰达也许猜到江枫的身份了。

    帐帘忽然被掀开,守卫来报:“大汗,大周副使求见。”

    绰达的目光扫过月明,并未停留,而是定在门口。

    “请进来。”

    守卫打起帐帘,浓黑的夜色中,少年披着月白的氅衣,迎着朔风走来。他步履从容,目光沉静,氅衣翻飞向后,玄色的衣袍融入无边的夜色里。

    这一袭肃穆的玄色下,暗自涌动着征战沙场多年的兵戈之气,铁甲寒光。

    看到立在一旁的月明,江枫似乎有些意外,旋即压下心头疑虑,平举双手抱拳,未展露出一丝多余的情绪。

    “大汗。”

    中原的皇子不必对小宛的国君揖拜行礼,绰达会意,笑着道出了心中的猜测:“五殿下。”

    “大汗既知本王身份,还请速借骑兵,勿再相戏。”

    这样冰冷又简短的一句话入耳,引得绰达抬目与江枫相对。

    灯火掩映下,老者鬓发微霜,目光矍铄,掩藏三分锐意。少年剑眉微挑,英气勃然,锋芒毕现。

    “殿下要借多少骑兵?”

    “三千。”

    二人的视线交汇片刻,便各自错开。

    绰达呵呵笑了两声:“殿下说笑了,本汗最多能给一千。”

    月明亦随之笑道:“大汗也会说笑,北虞有五千骑兵,大汗以为,我等只以五分之一的兵力便可胜过北虞么?”

    绰达看向江枫道:“旁人或许不行,但名震北境的平麾将军定能做到。”

    这话经译官译出后,江枫不置可否,一时沉默。

    “以一张药方换取一千骑兵,殿下还不满意?”

    绰达目露疑惑,似乎十分不解。

    江枫冷笑:“人心不足。绰达借我等来访,设局分化各部势力,以求制衡,不也依旧不知满足?”

    分化?制衡?

    月明莫名一惊——她方才险些被障了目。

    绰达愿意借兵,必要放还使节。

    而今日一局,哈奈尔部失了世子,对萨楚的死定会讨要一个说法,此事并非月明所为,便只有落到其他两部头上,血海深仇横亘在各部之间,绰达的王座才能更为稳固。

    使团为脱困,如今也只好求助绰达,而这又恰好杜绝大周扶持各部的可能。若此局未被堪破,使团借到骑兵,定然对绰达感激涕零。

    以一局分化各部,结好大周,好厉害的算计。

    绰达将眼睛眯起来,笑道:“殿下的话,本汗听不明白。”

    月明听得心头火起,声音一寒:

    “明不明白,大汗自己最清楚。现在看来,哈奈尔部的首领和臣民倒是真的不大明白。”

    “使节这是在威胁本汗?”

    绰达淡淡一笑,并不把这话放在心上。

    江枫却在这时开口:“本王至小宛多时,只闻小可汗心思纯善,而阿什那将军刚勇,臣下多心服于他。”

    绰达闻言变了脸色,江枫看向月明,微微挑眉——这才是威胁。

    阿什那随绰达四处征战,在军中有极大的威望。而绰达少年英雄,前半生致力于统一草原各部,因而子息单薄,至中年方得一子一女。

    绰达不得不为百年之后谋算,澄澈单纯的国主与刚勇强大的王叔,主少而国疑。到那时,草原各部难免又陷入割据。

    绰达敛容:“阿什那忠贞不二,本汗信他。”

    江枫冷笑一声:“大汗要将国祚安宁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人心上么?中原这么多的王朝政变,许多时候不在于臣子想不想反,而在于他们能不能反。”

    不在于想不想,而在于能不能。

    听了这话,月明心头一紧,却听绰达当即道:

    “一千五。”

    “真有那一日,小宛异动,大周自当全力支持可汗。”

    “两千。”绰达突然加码。

    江枫挑眉不语,绰达清了清嗓子,“本汗最多给你们两千骑兵。”

    “条件是?”

    绰达捻须一笑,定定望向江枫。

    “条件是——”

    “五殿下需留小宛,为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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