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出门了，带着哮天犬，和三首蛟，走的挺利落，完全看不出来他似乎刚才还有点黏糊。

    杨府里有他没他区别其实并算不得太大，杨婵如今有自己的事业，无论时间如何变迁，学堂总是需要先生，只要杨婵不退，便长长久久的在那，比学堂没准还要大几岁。

    寸心一向支持且尽力推动杨婵与社会的接触，至少在情爱没有到来之前有自己的事做，不至于太寂寞。

    所以在杨婵说出自己想要继续坚持时，寸心一把子支持了。

    虽然她自己并不是喜欢繁琐的人，想想要教书育人就觉得是个大麻烦，寸心学识也不算太差，但十动然拒。

    文人嘛，家里有一个就行了，谁喜欢谁上，像她这种不沉迷此道的，可以看个话本以示尊重。

    春夏秋冬四姐妹也有自己的打算，在自己熟悉的领域发光发热，家中，就剩下寸心一人。

    看上去冷冷清清，有些萧条，安静的仿佛落针可闻。

    寸心一袭精致衣裙，是张扬的红，裙摆层叠堆起，宛若落入凡尘的一片红云，又轻，又飘，又缓缓移动。

    她梳着偏髻，发饰上有长长的流苏，与垂下的发丝一起落在耳畔，平添几分温婉，其余松散的发饰相辅相成，点缀的如画一般。

    虽有萧条，却岁月安好，寸心就这样独自一个人在杨府的庭院里漫步，享受着这离谱的寂静。

    坦白而言，杨府的环境还不错，雅致，却并不繁琐，美丽而宁静，足以看出前一个主人的用心。

    这样安静的环境一个人待久了会有点可怕，也许不适合日常生活，但却十分适合让人在不想思考的时候静一静。

    寸心原本并不将杨戬所说当一回事，他怎么说都正常，寸心也都愿意理解，今生很多事情都没有发生，杨戬对她的情感改观是正常。

    毕竟杨戬是一个可以将情感追求与真实需要分清且分开的人。

    也许他有情感，但不适合拥有，那么他可以克制自己实际做出的行为。

    也许情感没有那么浓郁，但适合当时情境，那么杨戬会极力促成且接受这份事实。

    如今这段婚姻不也是这样才落实的吗。

    杨戬对婚姻有憧憬，今生的寸心正好可以对这段被他憧憬的婚姻做出最好的适应，那就会变成了在已有选择内的最佳人选。

    这是正常的。

    在寸心看到杨戬最后那个眼神之前。

    分明语气没有太多变化，可还是能够清楚的看出，他看她的眼神，却实在算不得无情。

    寸心曾那般飞蛾扑火，倾尽所有的爱过一个人，太清楚爱慕的眼神，见鬼一般，她居然在杨戬眼中也看到了那么一丝丝情感。

    还算不得多，但却那般如有实质的真切。

    她一向都知道杨戬很会说话，也很会替人着想，算不上是个好男人，但是个好神仙。

    无论曾经与他为敌的五级战神，还是两人之间有着血海深仇的小金乌，都能够站在彼此的立场互相理解，且给对方台阶下。

    可是杨戬对着她时，却总是拙嘴笨舌，又或许曾经是懒于开口，哄她的时候不能说没有，但算不上多，顶一时的作用，却并不能长久见效。

    寸心后来明白了，那大概是他们两人的爱情观从来就一点都不像，互相永远无法感知到对方想要什么。

    又或者说哪怕感知到了，也没有配合。

    杨戬是，她也是，他们两人就那样拧巴着，互相折磨了那么久。

    可今日分别前的那个眼神，让寸心看到了在以前情况下大概永远也不会属于杨戬看她的眼神。

    并不是简单的情感波动，而是欣喜爱慕。

    他已经可以如昨夜那般滔滔不绝说出一长串，剖析自己，分析别人，丝丝缕缕将自己的感情剖解到那么细致，可那时候的眼神，寸心坦白，她心中并无多少波动。

    甚至更多的是惊诧，担心自己的计划被影响，后续需要做出改动。

    原来他们都很清醒。

    寸心知道杨戬昨夜说那么多，是真切的不想和离，出于他们两人现在情况的不允许，以及骑虎难下的形势。

    但他今天那个轻描淡写的眼神，完全没有任何安排与措辞，平淡的就好像今天的太阳不错，今天有点微风，今天要多喝水一样。

    那么自然的出现了，那么自然的在空中交汇。

    仿佛所有的诗篇文字都已经描绘过的惊心动魄已经变成过去，已经枯萎的花却在柴米油盐的琐碎中冒出了点点尖芽。

    那种奋不顾身，不顾所有的爱情，已经发生过一回。

    精疲力尽，遍体鳞伤，几乎花光了她敖寸心前半生的所有执着，在爱情这条路上走到了尽头。

    她倒没有因为曾经一段失败的婚姻而觉得以后也没有爱的能力，只是人总不能两次掉进同一条河流。

    爱也爱了，还要怎么爱呢，相敬如宾是最好，也许以后见面还能喝杯茶，浅淡说说当年。

    寸心放下了当年那段感情，不再对杨戬抱有奢望，虽然前世最后一面时再度上天，已经去广寒宫给嫦娥道过歉，又进了南天门，路过真君神殿，巧遇杨戬是她有心为之。

    但那时的爱已经无关执念和拥有，大约只是想再看一眼，与过去的自己和过去的情感道个别，阴差阳错又做了一件好事，帮他顶了罪。

    那是出于一个神仙的素养，神仙从来就不是凌驾于凡人之上，留住一个对三界更有用的职位，让杨戬能为大家做更多事，她可以做出牺牲，却已经不再奢望杨戬对她的情感。

    和离时，杨戬的沉默让她不得不接受杨戬不爱她这个事实，难过，落泪，伤痛欲绝，败如同丧家之犬。

    诀别时，过往种种依旧鲜明，却已经不再对她造成影响，她蜕变了，成长了，也不再耽于执念。

    她以为自己已经心如止水，看透一切，可以淡然接受后续可能会发生的所有事，见招拆招，必要时刻好聚好散，桥归桥，路归路。

    但那个眼神让寸心明白。

    婚姻关系，感情方式，看透的那么多东西，能够让她更舒适生活的同时，也没有磨灭她对爱的最初理解和憧憬。

    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是相互利用，相互需要的。

    这句话原本是她前世说给杨戬的，杨戬当时问她“那我和你之间呢。”

    可惜彼时的寸心没能回答杨戬一句：是啊，我们相互利用，给予对方身份，让他们不至于一个无家可归，一个忘恩负义。

    那是客观条件，在情感上，依旧相互需要。

    爱是一件彼此付出，彼此感知的事情，就像人有两条腿，缺了哪一只都站不稳。

    可爱情具有唯一性。

    如果不是你需要我，我需要你，且只能是你，那么这世上何必还要有成婚这回事？谁和谁不都能生活在一起吗。

    可惜当时没怼回去，错过了大好良机。

    这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当时出口的时候没有想到合适的说辞，过后才发现原来其实可以发挥得更好。

    此乃吵架之事上的一大失败，每每想起都令人扼腕。

    寸心是有着丰富的情感，且渴望爱，渴望呵护，只要遇到对的人，就能够一世安稳做小公主的人。

    杨戬对她并非没有感情，但那种感情不足以支撑寸心的感情需要，双方不对等，纠缠也是平白浪费感情。

    但现在……

    那种情况好像反过来了……

    不舍的，想要的，想留恋的，不自觉动心的，恍恍惚惚中已经变成了前世那个觉得可有可无，随时能够抽身离开，甚至有时候好几年都见不着的。

    微风轻起，扬起寸心的裙摆，换个场景会有些恐怖，红衣，长廊，空荡荡的屋子。

    但放在杨府，就是凛然正气，妖魔鬼怪不说离开，连靠近都不会靠近。

    他们高低也是还想多活几年。

    为了配合这股微风的走向，寸心踏踏实实飞到了屋顶，杨戬前世经常跑上去看月亮的地方，裙摆飞扬的更加飘逸。

    抬头，是朗朗晴空，万里河山仿佛就在眼前，一望无际，是看不到尽头的山水，感触不完的美。

    俯首，是那一方庭院。

    她曾在这里，抱过变成哮天犬的杨戬的胳膊，接过杨戬的外衫，在杨戬眼皮子底下追着哮天犬打闹，他们也是通过这里，挽着手出门，去到处游玩。

    原来回忆中，她在这里的记忆曾经那么轻松，也谈得上一句美好。

    但也是在这里，她狼狈的看着杨戬接过册封司法天神的圣旨，单方面终止了这段婚姻，她选无可选，倔强的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后，不再回头。

    那些回忆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弭，反而由于印象深刻而越发清晰，只要回忆，就连当时的神情也能抓住细节。

    好的，坏的，开心的，难过的，每一件都充满了细节，每一件都与杨戬有关。

    又和他刚刚看她的眼神截然不同。

    寸心说不出自己做不到一天的情感变化究竟为何，但到底明白了一句话。

    原来在情感中，没有那么多的对错，有的时候往往那么多执念原本深刻入骨，却能在对方的一个眼神下，彻底变了形态。

    杨戬真的不一样了。

    现在的他很聪明，很会组织语言，很会说话，很会为自己谋福利，甚至不惜使用美人计，有点坏，一切都为了自己的目的而行动。

    但这样的他居然还会有那样清澈真挚的眼神，寸心清净了半日，终于明白自己再理智，情感到底不争气。

    原来人的选择，做法，和情感真的能够分得开。

    她不会因为杨戬的所作所为而动摇自己心底想要好好爱自己，早日光明正大回家孝敬父母，不让三哥受苦的打算。

    同时竟也会因为杨戬主动向她的靠近而生出波动，动摇她想要和杨戬客气疏离的原计划。

    呵，敖寸心啊敖寸心，你当真不够争气。

    但还好，她这小脑袋瓜虽然算不上精明，但是记吃记打，不会再将自己一股脑的投入到对杨戬情感的执迷中。

    人只有爱自己，才是最聪慧，最划算的事，因为别人可能不爱你，但自己永远不会放弃自己。

    别人爱不爱不重要，没了爱也并非不能活，可自己爱自己永远最真诚用心。

    寸心飞身而下，利落的在地上转了个圈，面上的犹豫挣扎已经全然退去。

    她想清楚了，杨戬如果真的喜欢她，那她就也回应一点真心，这个度很好拿捏，杨戬怎么对她，她就怎么对杨戬，算是从杨戬角度主动的以心换心。

    寸心做不出那些久经情场，轻而易举将对方情感拿在手中，待对方完全深陷之时，再反手丢掉的事。

    那未免太残忍。

    寸心是个曾经投入过完全真心的人，知道真心的可贵，不会轻易践踏，哪怕是对着曾经伤害过她的杨戬，寸心也并不迁怒。

    因为今生，对她而言是一个新开始，对杨戬，也是。

    真心应该被珍惜。

    她愿意将这样的主动权交给杨戬，给今生这个什么都还没做，对婚姻仍有憧憬的杨戬一个维持婚姻的机会。

    他们可以有一个开始，可以慢慢去尝试，寸心，也永远不会丢失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