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在卫秉承的记忆中,两三岁时的叶知凛非常可爱。

    他们见面次数不多,仅在几次周末的家庭聚餐中见过。他记得她惯扎两个小辫子,很爱干净,她有一只河马形状的小儿童车,经常骑着它在客厅里来回穿梭。她很活泼,比属于孩童的活泼要更加活泼一些,她常笑,在语言能力无法组织出她想表达的意思时,她常以沁人心脾的嬉笑声回应。

    她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时常会对他们几个大人问这问那,有时卫秉承带了授课材料来读,她便会趴在一旁翻看那些厚重的铜版纸画册,把腿别成“w”的形状。

    “凛凛,你在想什么呢?”他有时见她看得入迷,就会问上一句。

    她便抬头望他一眼,笑几声,用所学不多的词汇进行形容:“好的事情!”

    在去法国之前的聚会上,卫秉承送了她一套儿童油画箱,他本想对小女孩来说只是培养兴趣的玩具,没承想那之后他竟经常收到来自她的画作。那些画作夹在叶志平的信纸里,在那个文学院高材生写得像散文一样的信里,便显得格外如同文艺杂志的副刊——一位相当抽象的意识流画家的作品。

    有时她画兔子,直立行走,耳朵和眼睛都出奇得大;有时她画房子,鸭蛋形的屋顶,不知为何被一只石头形状的飞蛾拖着;她还画过一只手表,但因为布局偏差的问题,那只手表的表盘一边宽一边窄,分钟间的空隙逐渐狭窄浓缩,再回到12时已经堵塞成一条浑浊的线,但她没嫌弃,还是寄来了原稿。

    毫无逻辑、光怪陆离,卫秉承每次赏析完那些画之后都像是做了一场大梦,在梦里他落进海底富丽堂皇的宫殿,那里的一切都是歪歪扭扭的毛线圈状,随着水的波纹不断浮动,国王张着电蚊香似的嘴巴,举起一只水袖似的长剑,遥望那支如同一整块干脆面的护卫军进行壮丽的阅兵。后现代的毕加索!

    这激发了他的创作欲,于是他开始为她画回信。一只狐狸,嘴巴巨大,想和直立兔子交朋友;一位女魔术师,她住在鸭蛋城堡里,有一盆神奇的茉莉花,可以命令飞蛾驮着自己的城堡去旅游;还有一位大洋彼岸的波斯手表商,他专门制作售卖宽窄不一的手表,据说只要戴上他的手表,白天玩耍的时间就会变长,漫长的黑夜从此化作一个响指。

    他想叶知凛如同一个精灵,她不存在任何坏心思,心里装着的全是快乐离奇的东西,那些东西如同被雨水冲洗过的鹅卵石,在阳光下散发着洁净的光泽和清香。

    “…女儿收到你的来信,喜眉笑眼,连连展示给我和美阳看。听说前几日在幼儿园受到了老师的表扬,老师夸她绘画落笔豪放,与个头形成反差,她听不懂,我说你人小鬼大!我想等你回来后,我是定要请你喝次大酒了,往后女儿的艺术熏陶也一并交给你了,大画家。从前不知欧洲这般遥远,固有土地与海洋相隔,还被中东不和平的烟火弥漫视线,故乡今夜思千里,双鬓明朝又一年,怕信慢,提前祝我远在他乡的朋友春节快乐、万事如意。那今天写到这里,改日再续,期待与你重聚…”

    1997年冬,卫秉承收到最后一封来自叶志平的书信。

    他从校方得知他的死讯后一度感到难以置信。

    在他及其平坦的人生中至今还没有经历过身边人的死亡,他从恍惚到悲痛,从悲痛到沉默,用了三年时间才渐渐理解这一回事。死亡,死亡,死亡,从一个名词逐渐成为了一个现在完成进行时的状态,他最终察觉死亡没有结束他的生命,而是令他如影随形。

    活着的人活在死去的人的死亡之中。

    他回想起叶知凛,那个活泼、纯净、开朗、精灵般的小女孩即将一生被禁锢在失去父母的阴影里,脚下永远被悲伤缠绕,他觉得气愤至极。

    气愤于命运斗胆的玷污。

    “你…你说啥?”叶春明完全被卫秉承刚刚的话惊到了,这人是说要让自己和凛凛一起去他家住???“卫老师,你,你的意思…”

    “我想能抚养叶知凛长大。”卫秉承说。

    窗外是午后烈日,但被餐厅的落地玻璃阻挡了不少。室内凉爽,边角处暗褐色的绿植甚至给人阵阵冷意。厅角一侧有钢琴的弹奏声,叶知凛正趴在琴旁静静观看那位年龄不大的演奏者,她时不时往远处姑姑二人的餐桌瞧上一眼,见两人还在谈话,便又放下心来。

    “春明,你哥的意外带来变故太大,现在你们两个相依为命,往后困难重重,”卫秉承将十指扣在一起,拇指间摩挲骨节打了个圈,“你的职业、婚姻都需要考虑,凛凛往后的教育…”

    “卫老师…”叶春明本能地叫了一声,见卫秉承被自己打断,又一时紧张错开视线,“我理解你的顾虑,但!”她有些不知要如何继续说。

    她想说什么?说自己能应付得了往后的事?但实事求是地讲,她没那个自信。大脑飞速思考,由卫秉承抚养叶知凛,这个如此突然的提议对叶知凛来说却或许是一件好事,他完全可以带给凛凛更好的生活,且自己也信得过他…可他为什么还要带上自己??她有稳定的收入,可以独自生活,倒完全不需要由他担心。

    她又想问问他具体如何打算,但忽然间那根丝线扯得厉害,她被缠住了,什么也说不出。她想知道叶志平会如何回应,他会不会接受由外人而不是自家妹妹来抚养女儿,不过假如那人还活着自然也不会有这番对话。

    卫秉承静候她再开口,却迟迟不见下文,他给叶春明添了热茶。

    “我想她可能不愿和你分开,”他说:“我也不愿你们分开,她和我…兴许不太熟。”他勉强笑一声,又继续说:“好在家里房间是有的,西海岸离你单位也近,家里有人照料,你不至于太累,安心工作就好。”他稍作停顿,吐了口气,“我知道你们老家没什么人了,往后你要结婚了,还是再往后凛凛结婚,我都算作你们的娘家人。你等同于我的妹妹,你和我不用见外。”

    叶春明的老家在南方一带,母亲早逝,父亲再娶后她便随叶志平来到桑原,本说等工作分了房子后就不必再住一起,没想到会出那样的意外。

    她抬头望卫秉承,见他眉头紧锁,是过去读书时少能见到的表情,那束目光沉沉的,又仿佛是没有丝毫隐瞒的恳求。

    他是认真的。

    “不行…”她两手抓住茶杯的托盘,“卫老师!我的意思是,我们怎么…我们怎么能给你添这么大的麻烦!”不知出于悲伤还是感激还是羞耻,她觉得自己的眼泪几乎要流下来,复杂的情绪下声音也抬高了一度。

    远处的钢琴奏完一曲又换了首新的,卫秉承沉默在悠扬的琴声里。从他的方向远远张望,他可以看到叶知凛正趴在琴侧的高脚沙发里听得入迷。

    小女孩察觉到视线,与卫秉承对视时抬脸朝他笑了笑,笑完又把小圆下巴垫在两个叠起的手背上。

    “你哥喜欢这支曲子…”半晌卫秉承才又开了口,一句话像是没说完,但也没力气继续说下去了似的,他松开眉头,肩膀也跟着落下去,无力地叫了她一声。

    “春明…”

    叶春明拧起眉毛,她突然觉得他看着像一个战败的士兵,正在自己残破家园的土地上系数遗憾,但一切都晚了,潮湿的眼底里只有无奈和心碎。

    “叶志平是我一生最珍重的朋友,”卫秉承说:“我想请你允许我…能把他的女儿抚养长大。”

    *

    那天只是最初商谈,两人皆认为这件事还需和叶知凛的姥姥家一起再做商议。

    姥姥门处于桑原市枯坨区一个名叫北邑的小村庄,家中女老一位,薛友兰,今年六十岁,丈夫陈学刚早些年死于脑溢血。陈家两个女儿,长女陈美阳,就是叶知凛的母亲,次女陈美珊,年龄比叶春明大四岁,今年劳动节时刚成家。

    陈美珊平日在枯坨花边厂上班,周末休息时常来叶春明这里帮忙。刚接触她时叶春明觉得这人聒噪,学历低趣味俗,太爱说笑。不过相处久了倒也觉得她属实能干,虽泼辣却很聪明。

    “他怕不是个变态吧??”

    “不是…美珊姐!”还是聒噪,叶春明把了下她的小臂,示意她小声点。

    这周两人本要商议叶知凛入学事宜,结果一早听了昨日和卫秉承的见面,陈美珊已经把上不上学的事抛在脑后。

    她们当着叶知凛的面不敢细说,一上午时间里得空才交头接耳几句。午饭后两人坐在沙发的两头各自思索,小姑娘则被夹在中间快乐看电视动画,还一番调侃这对姑姨“怎么今天像哑巴一样呀!”,然后一直等她好不容易陷入午睡,她们二人这才开始正式探讨。

    “美珊姐,你不记得他了吗?”叶春明对’变态’这一称呼耿耿于怀,仍试图替卫老师重塑形象,“婚礼时候他伴郎来着呢!”她突然想起这茬,便要去电视柜抽屉寻找当初的录像带。

    “我是觉得这非亲非故的,”陈美珊梳起卷发,提上鞋和她一并过来瞧瞧,边发表己见:“想不通呀!哪有那么好的人呢?是,他家有钱,但这也不是钱多钱少的事儿,这是一辈子的责任吧?”

    柜子里保存了不多过去的东西,大部分留在叶志平家中。那套位于松阳区的房子现在租出去了,叶春明带小姑娘搬到颐川时仅拿了些纪念物品。陈美珊少见这些相册,坐在一旁的字母垫上兴致盎然地翻看起来,一会不免叹声气,但听着也不太感伤,毕竟已经两年了。

    “他们关系很好。”叶春明递给陈美珊一本大学同学录,里面夹了一摞卫叶两人过去的书信,她一一打开给她看,“可能情同手足吧?”

    “瞧瞧这文人写信啊,啧,这用词造句,”陈美珊没接她的话,埋头看信,把嘴角用力地向下撇了一把,颇为深沉地皱眉点头,又突然噗嗤一声笑起来,“就跟过年挂的大地红炮仗似的,我怎么觉着一边读,一边就听见噼里啪啦响啊?”

    叶春明对她做了个无语的表情,接下来在听陈美珊朗读文人说话的功夫里,她把录像带安插起来。婚礼在一串大地红鞭炮的声响中开始,这个画面又不免戳到陈美珊的笑点,她指着嚷了一句“诶,这就是文人说话!”,之后两人推搡几下才观起录像。

    “美珊姐,原来你是伴娘!”叶春明惊叫一声,她看到熟悉的面孔随新人从北邑的自建房里接亲出来,便惊呼这旷世奇缘,他们认识!由此她也放了半颗心。事实上这卷录像带在婚礼之后她也是第一次看。“我怎么那时候不记得你呢?”

    “你那时候才上高中吧?咱们不熟。”陈美珊趴在电视机前仔细寻找叶春明的身影,一个单薄瘦弱的单马尾冷脸少女,“哎呀,个头倒是不矮,凛凛怎么不随你呢?”

    “美珊姐,你看重点!”叶春明用手指着电视机中的伴郎身影,盯了一会,她顾自浅算一下,那年他二十四岁,叶志平二十六岁。意气风发。

    “他老婆呢?怎么说?”陈美珊突然问,打住了叶春明将将开始的过往回忆。

    昨天吃饭的时候叶春明问过学姐的事,卫秉承说她还要暂在法国待一阵子。明靖遥,叶春明用自己过去从叶志平那里听说过的零碎内容简单介绍了一下这位学姐,“她家做珠宝生意的,明珠珠宝你知道吗?”

    “我一个农村人我哪知道这些!”陈美珊笑了一声,琢磨一会,道:“我觉得这件事要看他老婆,等过阵子她回来,你约他们去北邑吃饭,我们坐下再说说看。”

    这句说完,屏幕里闪过花季叶春明的身影,胳膊里拐着一只撒花篓子,怯怯地追上接亲队伍,然后朝空中扔了一把月季花瓣。少女纤细清冷,两眼懵懵仿佛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她追随在伴郎的身侧,仅抬头望了他一眼,属于花季少女的情愫便翻涌其中。

    “你暗恋人家吧?”陈美珊趴到屏幕前仔细端详。

    “瞎说!”叶春明按下快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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