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2000年夏,桑原市。

    天气闷热,从出版社赶到幼儿园时已经接近傍晚7点钟了,叶春明将自行车靠在一边,小跑进到园里,门口等着下班的老师见到她如释重负,表情雀跃,“你可算来了!”

    “不好意思呀!”叶春明苦笑。昨天夜里广西发生重大车祸,新闻部今天接连开会,发了一摞材料,晚上回家还要通宵撰稿,她本打算解释这通,又急得咽了回去,四下张望一眼,问:“叶知凛呢?”

    随着老师手指的方向,她看到那个娇小的身影蹲在不远处的沙地里画画。

    “凛凛!”她提嗓子唤了一声。

    小姑娘应声回头。一阵夏日傍晚的软风迎面吹拂,她在风里眨动了几下睫毛,杏眼闪烁,扬起的笑容几分顽皮,又十分淳朴。

    “姑姑!”她回了一声。

    叶春明着急忙慌过来,到跟前时见她在沙地上画了一只歪歪扭扭的手表,她夸了一句,又蹲下身替她重新戴了发箍,将额前垂落的湿热鬈发一并别到了头顶。那里温热热的,还有些许夕阳的余温。

    “等很久了吧?”她有些心疼。

    “没有很久,”小姑娘原地跳跳,将凉鞋上的沙土抖落。“就一会会儿。”

    叶春明觉得一阵伤感。

    或许是白天看了不少车祸素材,她在刚刚来的路上不断回想到自己已故的哥哥叶志平。

    两年前冬天的一场车祸夺走了叶志平与妻子陈美阳的生命,仅留下一个时年不到4岁的遗孤,叶春明的侄女——叶知凛,那天她被放在邻居家玩耍。

    处理后事时,为给小侄女保留城市户口,叶春明没有让她过继到乡下姥姥门上,而是把她留在了身边,由自己承担抚养。那时她20岁,刚参加工作,虽在育儿方面经验不足,但好在体力充沛,便也一直应付得过来。

    除了像今天这样的加班时刻。

    “凛凛,我们去吃羊肉串怎么样?”

    “好呀!”小姑娘很高兴,扬起两个手掌比划一下,“我吃十串!”说完又将手举到头顶对传达室的老师挥舞再见,两根胳膊细嫩,像两支柔软的格桑花被风吹得来回摇摆。

    虽说是个父母早亡的可怜孩子,个性却开朗可爱,叶春明叹息一声。她见小姑娘边跳着地上的粉笔房子,便也跟着跳了一步,但刚骑完半小时自行车,她的腿有些沉,这步跳完差点瓦在地上,只好作罢。

    其实两年下来,她现在也开始时常彷徨。

    叶知凛一天天长大,她不知道自己能否一直带着她。

    彷徨时她也思考过一些其他的方式,但每当想起叶志平,她又觉得愧疚。她觉得自己总被一根由彷徨与愧疚编织而成的丝线拉扯着,那根丝线细得看不见,却结实无比,它将自己绑成了结,只留下一句:

    你是她的姑姑,她需要你。

    *

    晚上洗过澡从卫生间出来时,小姑娘正搂着毛绒玩具在沙发里看电视,叶春明瞧了一眼,见正在播报广西客车坠江的新闻…她神经一紧,迅速捞起遥控器换掉频道,手忙脚乱之下险些被拖鞋滑倒,倒看得叶知凛一阵发笑。

    “姑姑,你真幽默!”她最近在动画片里学到幽默这个词,经常使用。

    “幽默不是这么用的哦!”叶春明擦起头发。

    “对了,”小姑娘叫了一声,将手中的毛绒兔子指向她,“刚刚有电话打来。”

    “你接了吗?”

    “接了,我说你在洗澡。”毛绒兔子又被她抱回怀里,她将兔耳系成一个扣,盖上沙发巾哄它睡觉,又对叶春明“嘘”了一声,降低音量:“他说等下再打来。”

    “知道啦。”叶春明跟着小声回应。

    知道座机号码的人不多,这个时间八成是叶知凛的姨妈,叶春明想起上周自己应着与她商讨小姑娘入学的事,但最近因工作忙碌一直没能腾出时间。

    “小姨?”

    叶知凛摇头:“是个叔叔,我不认识。”

    “单位的人?”

    “有可能…”小姑娘倚到沙发靠背上,又突然坐起来补充:“他叫我凛凛!”

    兴许是同事商议稿子的事。叶春明没多想,理了理茶几上的一叠材料和照片,开了瓶啤酒准备开始今晚的工作。

    “我觉得啊…”

    叶知凛突然又探过身子,却欲言又止,叶春明回头望她,两人静谧对视之时,电话铃突然尖锐响起,小姑娘被吓了个哆嗦,尖叫嬉笑着躲去沙发抱枕的后面。逃跑中她踩了兔子的脸一脚,又赶忙把它抱起来一番揉搓。

    叶春明边笑边拾起电话,还未问候,只听对面传来一个男声,她的笑容便瞬间凝固了。

    “春明?”那人叫道。

    她眼神一晃,握着电话的手下意识地用了力气,快速吸了口气却不太均匀地吐了出去。

    “卫老师?!”一个足以将毛绒兔子从睡梦中吓到去世的呼唤。

    “是,我是卫秉承。”对面声音沉稳,稍作停顿,好似也在吐气。“你能听出是我,真不简单。”

    “我当然能!”叶春明挺直了脊梁。

    卫秉承,叶志平曾经的挚友。

    她不仅能听出,她连他说话时面部肌肉移动在侧脸促成的微小褶皱都记得十分清楚。她在大学时曾是他的学生,不过仅是千百学生中的普通一个。他在三年半前被学校派去了法国。

    “你这是…你从国外打来的吗?”

    叶春明突然想起叶志平葬礼的那天,那天他也从国外打了电话回来,她和他讲了些后事的处理,包括凛凛的安排。那时他因工作无法回国,便寄了一笔钱回来,不过被叶春明退了回去。后来他时不时给叶知凛寄些洋装。

    “不,我在桑原,昨天夜里回来的。”卫秉承回。

    “真的吗?!”

    姑姑数次抬高的声音终于引起了叶知凛的在意,她把兔子放去一边,滑下沙发,点着脚尖凑了过来。她将脸贴近听筒,但一侧电扇的风声让她有些听不清里面的人说话。不一会叶春明拍了拍她的手臂,对她闪烁不定地眨了几下眼睛,像在对暗号,但她们之间没有这种暗号。

    “凛凛,过来和卫老师打招呼。”一通眨眼后,叶春明说。

    叶知凛接过电话,又抬头瞅了姑姑一眼,再次收到一通不明所以的眨眼,她只好先问候一句:“卫老师好。”

    “凛凛!”

    里面的男人叫了她一声,他刚刚在第一通电话里就如此打过招呼了,有点像隔着马路朝她挥手,只是在听筒里显得有些震耳欲聋。然后他又像刚才一样突然安静,叶知凛有些不知所措,只好用鼻音嗯了一声,他又用几声拘谨的笑重启了对话。

    “凛凛今晚吃了什么?”

    叶知凛眉头微皱,答:“羊肉串。”

    “哈哈哈,姑姑带你去的?”

    “嗯,姑姑带我。”她没听过哪个人把每个哈字笑得如此清晰。

    “好吃吗?”

    “好吃。”

    对面稍许沉默,又问:“凛凛今年几岁?”

    小姑娘突然笑了一声,令叶春明眉毛一蹙,她凑近身子想听听对话的内容,却只听叶知凛道:“六岁。”

    如此一问一答的对话又持续了一会,结束后叶知凛把电话交还给叶春明,“他找你。”说完便又点着脚尖窝回了沙发。

    “她真可爱!”电话里卫秉承的声音比刚刚明亮了许多。

    “皮得很!”

    “春明。”卫秉承叫她:“其实我有些事想找你商讨,方便的话,周末一起吃午饭好吗?”

    突如其来的邀请令叶春明有些猝不及防,她支吾一声,一时间往事历历在目。过去他们一起吃过不少次饭,但都有叶志平在一旁。

    她眼眶一红,既然对方有事商讨,她便及时应了下来。

    两人商定好时间和地点后草草挂了电话,叶知凛多少听到姑姑说要带自己一起去,便又凑过来打听几句。

    “他认识我吗?”

    “嗯,认识。”叶春明有些心不在焉。

    “嗯…我不记得他。”小姑娘又想了一会,无果,见姑姑没搭理自己,便摇了摇她的手腕。

    “见到就想起来啦。”叶春明回过神。

    不过她完全不觉得叶知凛会记得卫秉承,他已经在国外三年多了,对于一个六岁儿童来说,三年就是半辈子。她抬头看看时间,催促叶知凛早些回卧室睡觉。

    “他有些奇奇怪怪的!”小姑娘爬到床上之后又嚷了一声,她左右滚着,边滚边说:“他好像把我当三岁小孩!”

    “怎么了嘛。”叶春明按住她,给她盖上毛巾被。

    “他还问我几岁了!”叶知凛说到这又笑起来,两只娇小的脚丫举到空中,将毛巾被撑得老高,又随着双腿啪叽坠落,她在笑声中嘲讽:“我真想说,一百岁啦!”

    真不愧是快上小学一年级了,叶春明感叹,如此问题已经被蔑视到这番地步,她不禁要垂怜起卫秉承。不过又想三年未见,兴许那人一时半会也转不过来吧。

    待小姑娘终于躺好闭上眼睛,她又独自回了客厅,想开始工作却又心绪缭乱,便只好先去阳台上抽一会烟。

    临近盛夏,晚风湿热暧昧,摇晃的暖意中有零星桔梗花的味道,十分舒适。

    她反复回想刚刚的电话,一时间关于卫秉承这个人的回忆也汹涌而来。

    他是哥哥的朋友。

    他们曾一起在桑原大学读书,那时叶春明上中学,时常在家里遇到他,他有时来找叶志平写论文,有时看闲书,有时仅找他抽烟聊天。那两人虽个性不同,但很聊得来,叶春明常听到笑声从他们的谈话间不断传来,不过她很少参与他们,与卫秉承之间的交流也仅是日常打招呼的程度。

    但她一直悄悄暗恋他。

    她觉得他与众不同。她喜欢他谈话时的样子,博学却不张扬,温和却不失刚烈。后来听叶志平说他出身军官世家,自幼礼教严格,她便多少也理解了。

    叶春明考入桑原大学时,卫秉承和叶志平已经开始教书了,卫秉承是美术系的老师,主教西洋油画,她不擅长画画,仅能选修一门他的理论课:西方艺术史,每周四下午上两小时。

    事实上当时暗恋卫老师的女学生有很多,毕竟他一表人才,比她们也大不了几岁,但大家都不争不抢,甚至可以坐下共同探讨一番,属于实在的明中暗恋。那种暗恋轻浮无畏,不求回应,仅满足于讲课间隙的一个对视,和提问间一些形而上的艺术对话,足以令人回味无穷。

    回想起来那是多么快乐的一段时光呀!一段美好的暗恋与一段美好的恋爱一样令人愉快,叶春明吐了口烟。那时候叶志平也还在。

    快乐在大学最后一年戛然而止。

    卫秉承与一位往届的学姐突然结婚,那人名叫明靖遥。婚讯在一个平安夜传来,那天她在晚自习后终于决定把一颗挂有隐晦表达爱慕之情小卡片的红苹果放去他的办公桌上,结果回家就听到叶志平激情澎湃地宣布了这一噩耗,他的声音如同五雷轰顶。振聋发聩!她当场就觉得眼前一黑,来不及想别的,在雪夜中蹬上车子疯狂地骑回了学校,她要取回那只苹果。但到达时,黑暗中的办公桌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她为这件事患过一阵子失眠,后来开始吸烟后改善了不少。不过好在卡片是匿名的,之后也没听他们提起过,便也不了了之。

    卫秉承的婚礼在来年初举行,两人奉子成婚,婚后很快去了法国,之后从来信中得知他有了儿子。叶春明没记得他儿子的名字,当时这句话只读了一半她就已经泪眼昏花看不清楚字了。他像坐在一辆疾驰的列车上,带着叶春明的青春岁月逐渐远去消逝在隧道的尽头。她哭着扔掉了所有西方艺术史的笔记,虽说最初仅是轻浮的暗恋,没想到也是难以承受之轻。

    再后来叶志平去世,她便没有精力再去思念这段暗恋。

    烟头熄灭,她又想到刚刚卫秉承在电话中说有事商讨,会是什么事呢?

    *

    周六上午,叶春明带叶知凛乘车到了约定的地点——大西洋饭店。此地位于市中心,属于桑原老牌商务酒店,社里的编辑偶尔会与出版作家约在这里,叶春明随上司来过几次,但带小姑娘还是第一次。

    “姑姑,这里有好闻的味道!”

    叶知凛很是兴奋,踩在室内喷泉的台子上淋手,叶春明小心把着她的身子,生怕她弄湿身上那件今早精心熨过的礼裙,那条香槟色的小连衣裙,卫秉承过去寄来的。

    “是香薰的味道吧,”她嗅了嗅:“铃兰花?”

    大厅的正东方高悬着一架年岁久远的古典西洋式自鸣钟,在这一片里熟为人知,他们约在钟下见面。

    据说大钟正午时刻会有音乐演奏,届时会有几只机械布谷鸟从上方的小屋中飞出,叶春明提前把这告诉过小姑娘,她果然对此很感兴趣,老早就立在钟下开始了正午的倒计时。

    “26,25,24…”

    她的头仰得老高,满脸喜悦,两根四股的麻花辫垂到背上,上面沾了少许喷泉的水,闪烁发光。叶春明怀着爱意侧脸瞧她,再一次的,她感叹她身上那份与孤儿不相符合的可爱。

    事实上她不知道叶知凛究竟如何理解父母死掉的事,她从没亲口对她说过,只说是去了天堂。办丧事那几天她住在姥姥家,叶春明只当是那边的人已经告诉她了。她怕看到她难过,便一直为她避开这段回忆,连车祸的新闻都不敢让她看到。

    想到这里,那丝彷徨感又浮上心头。

    “春明!”

    背后突然传来的声音打断了一旁小姑娘的倒计时,两人应声回头,大钟却在这一刻突然奏响,布谷鸟破门而出。

    叶知凛一时间不知该看去哪里,隔着喷泉,她望见一个男人向这边走来,他越走越快,步伐快过音乐的旋律,显得有些不相协调。

    “…卫老师!”叶春明回应一声。

    “春明。”

    卫秉承来到面前时,与叶春明交换了一个五味杂陈的对视,两人似乎皆察觉物是人非,眼底都红起来。他屈膝蹲下与叶知凛打招呼,一双暗茶色的眼眸噙着泪水的光泽久久望她,看得小姑娘一阵惶恐。但她不忘姑姑今早教过的,她伸开胳膊绕到他的脖子上,给了他一个拥抱。

    “卫老师好。”她说。

    “凛凛好!”卫秉承似乎也有些惶恐,一时差点坐到地上,还好叶春明及时扶了他一下,忽然的身体接触另叶春明也疯狂惶恐,几人一阵错乱。最后他拍了拍小姑娘的背,重复回应:“凛凛好…”

    沉默的片刻中,叶春明方才回过神端详他,虽几年未见,但他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他今天穿了一套灰黑色西装,身材利落,四六分短发打理得文雅,目光温和内敛,充满学术人士的严谨。

    如同过去在讲台遥望。

    她擦拭掉眼角溢出的泪水,强颜欢笑:“卫老师,你看起来一点也没变。”

    卫秉承起身引她们去餐厅方向,两人突然共同领起叶知凛的手,三口之家的画面感令叶春明浑身一哆嗦,她又赶忙松开。

    “这些年辛苦你了,春明。”卫秉承垂头望小女孩的身影,又侧过脸来,“你比过去成熟了。”

    *

    他们在顶楼的西餐厅吃饭。

    进餐的时间里,叶春明讲了一圈同小姑娘生活的趣事,卫秉承很喜欢听,他时不时逗一下叶知凛,小姑娘便也渐渐熟悉了此人。之后又听他讲了一些法国工作的见闻,他讲得十分动听,小姑娘便颇有好感地递给他一颗圣代冰激凌上的樱桃,他连连道谢。

    谈话中卫秉承提到自己的儿子,名叫卫已然,今年三岁半,这次也一起回来了,目前住在西海岸父母那里。

    “是1234的1吗?”叶知凛问了一句,鼻尖上沾了殷红的草莓糖浆,卫秉承用方巾为她擦拭下去。

    “是’已经’的’已,”他回道:“下次我带他来和你认识。”

    “好呀!”

    待叶知凛吃饱喝足,她便独自去餐厅四周探索了,叶春明想着也该说点正事。

    “卫老师,你说有事商讨,具体是什么事呢?”

    她思考数天,自己和卫秉承能共同参与的事,或许只能是工作相关,难道他要出书?不过他大可与学校里相关人士联络,自己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编辑,提供不了太多实质性帮助。她甚至想到过那只下落不明的平安夜苹果,那阵子由羞耻引起的失眠症令她瑟瑟发抖。

    “如果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她还是说:“你尽管告诉我。”

    卫秉承道了一声谢,停顿片刻,唇微动却欲言又止。叶春明越发紧张起来,她看到他正襟危坐,便也跟着挺直了脊梁。

    许久他才终于牵动嘴角。果不其然,话一出口叶春明当场震惊。

    人的一生真正被震惊的事情其实并不多,叶春明回顾往事,叶志平夫妻的意外死亡算作一次史无前例的震惊,这次的谈话可算第二次。

    “是这样的春明,”卫秉承说:“我希望你和凛凛能搬来西海岸,以后和我们一起生活。”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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