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瑞带着少数的步兵攻下了一座山岗后，双喜扶着他下了马，见明瑞脸色苍白，伤口处的绷带已经被血浸透，不由得痛心道：“将军，您还是好好休息罢，不要再上前线了，大夫说您伤得很深，这样血流多了怕是不好呢。”

    明瑞摆摆手，道：“先不去前线了，我歇一会儿。”说着突然脚下一软，险些摔倒，双喜，三宝等人连忙来扶他，明瑞咽下一口泛上来的血沫，心中惨然，打了十几年的仗，受伤的次数不知凡几，但是没一次伤得如这次重的，他有种预感，也许小孟育真的会成为自己的埋骨之地。

    喉咙里又泛出一丝腥味，明瑞没忍住咳了一下，登时吐了一口血出来，双喜猝不及防的，连手上都染了血点子，他几乎要落下泪来“将军…您没事罢…”

    明瑞咳了一口血，反而觉得胸口的闷痛缓和了一点，他牵着唇角笑了笑，安慰双喜道：“我没有事，一会儿我们就去追赶大部队，争取早日抵达宛顶。”

    话虽这样说，但是自己的身体明瑞清楚，自从昨日受鸟枪伤后，他的创口一直流血，左肩膀抬都抬不起来，更不要说指挥打仗了，现在连骑在马上都觉得费劲，他勉强撑到现在，已经是精疲力尽了。

    “将军，乌侍卫来了。”有人来报，明瑞转过头，见御前侍卫乌三泰气喘吁吁的出现在自己面前，便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随着大部队撤离吗？”

    “将军”乌三泰行礼，抬头便看到明瑞面露疲惫，唇上一丝血色也无，十分担忧地道：“常总兵让我来寻您，说您受伤了…您还好吗？”

    明瑞咳了两声，觉得肺里呼啦呼啦地响，他勉强忍下口中重新泛上来的铁锈味，也不再隐瞒，道：“我左肩，胸右侧受鸟枪伤，已不能打仗了。”

    乌三泰见明瑞嘴边还有血沫子渗出来，气息也越来越弱，心中极慌乱了，却还是安慰道：“将军您吉人天相，只要坚持行走，一直到宛顶与大军汇合，就不会有事的。”

    “但愿罢。”明瑞应和了一句，又问：“你有两位领队大臣的消息么？”

    乌三泰头低下去，这个七尺男儿感觉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奴才一路过来，听到撤离的官兵道两位领队大臣已然陨命…”

    明瑞心里头涌起一股淡淡的哀伤，他垂下眼皮，道：“果然么…”他还记得他提出让自己和两位领队大臣断后，扎拉丰阿和观音保两人先是反对，但在他说出“兵散势穷，宁死于贼，不死于法”这句话后，两人便默许了。在出发的最后一刻，扎拉丰阿还对自己道：“将军，保重…”然而此刻，这个声音的主人已经魂归异乡了。

    也许他们也想明白了，仗打到这个地步，就算侥幸回去，也没有颜面去见皇帝，所以皆抱着必死的信念上了战场。明瑞也是如此想的，沙场是武将的归宿，这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只是…他想起临走之前，茜茜与自己亲昵的模样，就觉得一阵痛心，枉他们这一世夫妻情深，竟然换不来白首偕老的结局。

    明瑞吃力的喘了几口气，让人取来笔墨，为茜茜写下一封遗书。又唤来侍卫三宝，道：“我若是遭遇不测，劳烦你将这封信和扳指，发辫，绶印一并带回。”

    三宝眼眶含泪，道：“将军，奴才一定将信物带回，但是也请您保重自己，和我们一起突围回去啊。”

    明瑞笑了笑，道：“宁死于贼，不死于法，这句话并非笑谈，如今两位领队大臣已经殉国，我又何必苟且偷生呢？”说着，仍骑上马到阵前指挥作战，三宝紧随着明瑞，远远看到缅军□□队已经纷纷排列就绪，只听一阵枪响，数不清的铅弹雨点一样朝清军咆哮而来，三宝撕心裂肺地喊：“将军！小心啊！”

    明瑞也听到了枪声，他内心没有一丝波澜，反而觉得解脱，他戎马一生，战死疆场，也不算给皇上和富察家族蒙羞了。

    却听到“咯啦”一声微响，意料中子弹穿透皮肉的痛感并没有传来，明瑞惊讶的睁开眼睛，弹雨，缅兵，众侍卫张皇失措的面孔，残阳如血的天空都不见了。周围朦朦胧胧的，好像笼上了一层薄纱，而他也似乎被轻柔的绸缎包裹着，甚至有种躺在母亲怀里的安宁感。隐隐传来一股清冷的香味，像是草木的清香，又像是后调缓和的花果香味，他觉得熟悉，似乎是在伊犁的最后一年，他身边时时都飘荡着这股香气....

    他感到有人在抚摸自己，手指轻柔，好像自己像一个易碎的瓷娃娃，他总算有些回过神来，道：“茜茜，是你吗？”

    身侧的空气流转，最终化为实体，茜茜从光影中走出来，扑到明瑞身上，哽咽道：“二爷...你怎么伤成这样...”

    明瑞勉强抬起手，摸了一下她蓝白相间的头发，道：“别哭，茜茜。”

    茜茜道：“刚刚缅人发枪，你明明看见，为什么不避开？”

    明瑞笑道：“仗打到这般地步，作为主将如何苟活？”

    “你不想活了？”茜茜震惊道：“可你若是不在了，我还活什么？”她哭了起来，眼泪像珍珠一样从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掉下来，明瑞替她擦了擦，道：“你怎么如此痴傻，我若不在了，你自然要一个人好好过，我已经给母亲留了信。让她好好照顾你，但你若是想回家去...那也是好的。”

    “我不要回家去。”茜茜拒绝道：“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你在哪里，我也在哪里。”

    “茜茜...”

    “明瑞你是不是害怕回京了之后皇帝会治罪？”茜茜急切地说：“你可以随我回联盟去，这样没有人会责怪你了。”

    明瑞一愣，继而笑了，道：“茜茜，我不能走。”

    “为什么？”

    “茜茜，我不懂你们的文化是怎么样的。”明瑞温和地说：“但是对我们来说，精忠报国是美谈，更是理想。此地乃吾生之地，我曾发过誓守卫他，直至生命的尽头。我若是随你走了，那便和逃兵无异了。”

    茜茜的心一寸一寸的冷了下来，她知道明瑞心意已决，那种即将失去爱人的痛苦已经卷走了她的理智，她站起身，冷冷的道：“富察，这由不得你了。”

    “茜茜。”明瑞想拉住她，却很轻易地被挣脱了，他的手无力的垂下，肺里生疼的，又痒，忍不住咳嗽几声“茜茜，你别这样....”

    “我不这样，就会失去你。”茜茜扬了扬手，周围的场景瞬间开始高速运转，卷起阵阵尘土，明瑞被颠得头晕眼花，他拼着最后一丝清醒，道：“茜茜，你再这样，我就不喜欢你了...”

    “你敢，富察，你敢不喜欢我。”茜茜的声音很凄厉“我们是夫妻，天地为证，你怎么能背叛我们的婚姻。”

    “那是因为你在强求他。”一个女声冷冷的响起，带着无与伦比的威压感，周围的场景瞬间不再运转，明瑞被离心力甩到一边，捂着伤口咳得撕心裂肺，而方才还不可一世的茜茜已经跪伏在地上，动弹不得。明瑞缓过劲儿来的时候，就见到面前出现了一个极其绚丽的人形生物，她几乎看不出五官，连脸和四肢都只有一些模糊的轮廓，但是整个身体都涌动着璀璨的光芒，好像漫天繁星，银河日月都落入她怀中，如梦似幻，动人心魄。

    明瑞想起来了，这位便是茜茜口中的“元帅”，一个类似于皇帝的人物，他惊讶道：“是您...”

    有虞歆朝他颔首，又把目光转向茜茜，道：“将军，您这是做什么？”

    茜茜不能抬头，犹自强硬道；“我要带我丈夫离开。”

    “但是他宁不愿意随您离开。”有虞歆显然很生气“联盟的法律您忘记了吗？您不可以影响域外生物的生命轨迹，除非对方自愿。”

    “他的愿望就是死在这里！”茜茜嘶声力竭地说：“您是想让我无动于衷的看着吗？看着他为了道义死去！”

    “我的将军，您已经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有虞歆道：“这是您丈夫的选择，您无从干涉，不然等最高法院的判决下来，您至少得在普洛斯监狱里蹲半辈子。”

    明瑞听了，不由得心急，他朝有虞歆作礼，道：“元帅，请带茜茜走吧，我并不想离开这里。”

    茜茜还要挣扎，有虞歆微微一抬手，她马上就失去意识一般瘫软在地上，有虞歆对明瑞道：“可敬的明将军，请允许我代表星际联盟对您表示感谢，如果茜茜将军真的因此入了普洛斯监狱，那么无论对我还是对整个联盟来说，都是一种极大的损失。”

    明瑞有些担忧地看着躺在地上，人事不省的茜茜，有虞歆看到了，温和的说：“茜茜将军产期快要到了，精神力和情绪都极不稳定，请您原谅她的冒失，我会带她回家的。”接着又严肃了神情，道：“联盟有法律规定，如果您遭遇不测，我们会赡养您的遗孀和遗腹子的，这点请您放心。”

    明瑞最后一丝忧虑都消失了，他微笑着道：“那便好了。”

    天好像渐渐暗下去，有虞歆和茜茜的身影消失在他眼前，包裹着他的空间也慢慢分解，消散，他重新跌落回地面，鼻尖充斥着一股泥土和硝烟的味道。三宝，双喜等人匆匆赶来，扶起明瑞，道：“将军，您没有事罢，缅贼要攻上来了，我们快些走罢。”

    明瑞点头答应，由几人搀扶着上马，家人书翁克牵着缰绳，向既定路线撤退，三宝见明瑞脸色灰白，整个人已然憔悴到了极点，时常露出不支之态，便在一旁扶住他，焦急地唤道：“将军，您要支持住啊。”

    明瑞含糊地应了一句，视线却已经模糊了，眼前场景凌乱，走马灯似的一段切换着一段，一会儿是皇帝拍着自己的肩膀，大笑着说：“明瑞真是可塑之才。”一会儿是茜茜安静如水的面容绽放出一丝别样的神采，道：“二爷，你回来了。”接着，早已赴黄泉的恒宾，傅灵安都微笑着出现在他面前，冲他招手“二哥...”

    他苦笑一下，见到早逝之人，说明自己也命不久矣了罢，到了这般境地，他心中却还有一个疑虑，茜茜她，到底是真的存在过吗？庄生晓梦迷蝴蝶，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是不是因为自己一直倥偬戎马，未曾留意过男女之情，才会虚构出这样一位不凡的妻子。而实际上家中的福晋还是如同之前娶的名门淑媛一般，只是安静的，默默的呆在那一方天地里，自己对她，并没有那么刻骨铭心的感情。

    他的手触碰到腰间的挂饰，便觉得有些异样，打开荷包一看，一枚银色的小球宛然在目，他突然安下心来，随即释然地笑了。

    茜茜她，真的存在过，他们爱过，相知相守过，如此，他还有什么遗憾呢？

    他身子一歪，脱力地从马背上坠落下来...

    别了，吾爱，他这样想着，意识落入了永恒的黑暗当中。